第四十七章 面基
人微言輕莫開口。
同樣的話，有人說出來振聾發聵令人深思警醒。有人說出口卻無人問津，卑作風語。
張瀟的話謝龍煌聽不進，但三千先生在信中的話忽然從張瀟口中說出，卻讓謝龍煌神魂巨震脫口失態。
夏風仍炙，秋雁鳴空。
場內忽然鴉雀無聲。
謝龍煌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這些年，他的內心始終存著一個隱憂。
百歲以后，修為大進，聲望日隆，人們對他奉若神明，蒼穹書院在他的引領下蒸蒸日上。然而，東陸的情況卻越來越糟糕了。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是哪里出了問題，但始終沒能找到問題的源頭。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他看到了別緒三千通譯的一部上古奇書，才終于意識到問題的源頭正來自于他自身。
書中提到一位上古奇偉之人，金戈鐵馬一統天下，在一片歌功頌德之聲中個人崇拜達到巔峰，成為一個時代的掌控者。他一邊犯錯一邊反思自我，不斷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到死方休。可謂是殫精竭慮，大公無私。可就是這么杰出的一位人物，直到死亡降臨，也沒能實現他畢生為之奮斗的目標。
問題就出在了他個人身上，威信太高，一句話就能掀起一股時代浪潮。
所有人都對他無比崇拜，無比迷信。而他卻并非完美圣人，也會有判斷失誤的時候，然而他所擁有的時代卻已經失去了糾錯的能力。任何質疑那個人的思潮都是極端大逆不道的。
謝龍煌讀了這部書以后，便立刻意識到自己正處在與那人相同的境地中。
除了那個雷動九天的雷神，在這個時代里他聽不到任何不同的聲音。
身邊最多的就是如曹修道這樣的人物，崇拜自己，把自己樹立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然后打著自己的旗號謀求私利。
所有人都在競相表達著對謝老院長的崇拜和尊重，同時又都在竭力維護著自身的固有利益。整個東陸，在這個模式下發展了三十年，已經完全固化了。
正如三千先生在信中所說：一旦民眾開始迷信一個人，便會常常攀比誰信的更虔誠，在這種爭相迷信的氛圍里，這個人便成了神，從此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不喜歡變通，不愿意反思。
別緒三千是第二個對謝龍煌發出不同聲音的人。他的那些發人深省的話，讓謝龍煌深刻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并且從那時候起，開始尋找解決之道。謝龍煌創立龍隱，禪讓院長的位置給葉玄，其實都是受到了別緒三千的影響。在謝龍煌心中，早已將三千先生看做是半師半友，心馳神往的知交好友。
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北地奇才一直是近五年來最神秘的人物。只憑書信往來和文章觀點，便深刻的影響到了當世最有權力和實力的一個人。即便是七星才子葉玄也沒能辦到。
謝龍煌問出那個問題的瞬間，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
下一刻，他忽然從天而降來到張瀟面前。
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
他讓出了蒼穹院長的位置，創立了有教無類團結各方的龍隱，也因此引發了許多人的不滿，極大削弱了自己的權威。盡管如此，他依然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
不只是因為他的聲望，更因為他的拳。
火煮大海，煉山逐日。
而最恐怖的是，強橫到了他的境地，實力卻還在進步。三年前，在九海歸墟，他甚至將一座島嶼煉化成逐日神拳，直接一拳轟殺了一名赫赫有名的深淵魔將。而就在十年前，那名魔將還能跟他打成平手。
沒人知道他的極限在哪里。
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但其實兩個人的眼神一直在交流，謝龍煌在確認張瀟的身份，而張瀟則在嘗試跟他建立默契。
終于。
“你是別緒三千？”謝龍煌忽然用只讓張瀟一人聽得到的神魂傳聲的方式問道。
神魂傳聲，以靈魂之音向外界表達自我意志，這樣的能力只有圣靈進化到神靈以后才會出現。張瀟用陰神與其他人交流的時候都是面對的靈體，并且侵入對方識海后才做到的。似這般面對面，直接聽到對方發出的靈魂之音卻是第一次。
謝龍煌直接用神魂傳聲與陰神建立溝通，除了方便交流幫助張瀟隱藏身份外，還有一個試探的意思。圣靈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是可以收到神魂傳聲的，但是想如這般脫離識海，面對面發出自己的聲音，則必須是神靈級別。
“是不是跟您想象的不一樣？”張瀟稍稍遲疑了一瞬，決定用陰神回應他。
謝龍煌眼中閃過一抹意外之色，但很快又坦然了，甚至有些滿足。意外于張瀟的神魂修為，坦然于理所應當，滿足則是因為神往已久的朋友沒有讓他失望。
“小友，你讓我好找啊。”謝龍煌看上去古井無波，神魂之音卻難掩激動情緒，道：“果然是見面更勝聞名，自從三年前，我應邀去九海歸墟戰場，你我便中斷了書信往來，我從神魔戰場歸來后忙于俗務，只好委托葉玄那小鬼找你，數日前他卻告訴我答案在你身上，我當時還不解其意，卻不料事實果真如此。”
嗯？張瀟心頭微感意外：葉玄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他為啥沒直接告訴謝龍煌？
“老前輩錯愛，晚輩愧不敢當。”張瀟回應道：“晚輩有幸借鴻雁傳書與老前輩建立精神往來，實乃天大福分，因此格外珍惜這場緣分，晚輩太年輕，真見面時唯恐會讓老前輩大失所望，惟其如此，相見不如不見。”
“小友此言差矣。”謝龍煌毫不掩飾興奮之情，道：“不要說什么前輩后輩，你的學識閱歷勝我多矣，可為老朽半師半友，更何況天下間能用神魂發聲者少數人而已，既為同階道友，便更應該平輩論交。”
三千年老怪的瀟哥在心理層面上，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對方的晚輩。既然他這么說了，也就沒再跟他客氣，道：“既然你這么說，那便依你之意，容我僭越，尊你一聲謝兄。”
“這樣再好不過。”謝龍煌神念傳聲，道：“我有好多話要向三千先生......嗯，跟老弟你論證一番。”
“可是與龍島有關的？”張瀟問道：“謝兄創立龍隱，支持大日壇宗來東陸傳教發展，這個事我是不贊成的。”
“你覺得我錯了？”謝龍煌道：“在你看來，西陸的模式真的不合適東陸嗎？”
張瀟稍微思索了一下，用陰神回應道：“沒有任何一種模式是絕對正確的，隨著時代發展，社會變遷，曾經合理的模式也會漸漸變得不合理，我不能簡單的否定你的想法，只能建議你也嘗試一下更多的想法。”
“葉輝稱帝，東陸恢復帝制？”謝龍煌不以為然的：“用你的話說，這不是開歷史的倒車嘛。”
張瀟道：“算不上開倒車，只是在我看來更適合現在的東陸。”又道：“其實帝制和帝制之間也未必全然相同。”
“這話如果是別人對我說，我一定半個字都懶得接受。”謝龍煌道：“但是從小友你口中聽到的，我又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想法是否可行。”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張瀟道：“你信我便不妨給我個機會驗證一下。”
謝龍煌原本就把三千先生看做半師半友，從網聊到面基，欣喜的發現瀟哥神魂修養不在自己之下，他非但沒有因為張瀟年輕而失望，反而更生出了一種吾道不孤之感，道：“好一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在別人看來，二人只是話不投機，而后發生了一番目光交流。在曹修道想來，則是二人在精神領域層面上碰了一次。張瀟的神魂修養很高，他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最后謝龍煌先收回了目光，直接開口說道：“張漢在我那里很好，我已經離任，你所要求的事情決定權不在我。”轉頭又對曹修道說道：“羽圣殞命，老夫要向委員會就空羽城的事情交代一下，委員會沒有明確說法以前，我希望你們不要再針對妖神族有所行動。”
燕鴻飛死了？
曹修道看著被煉石逐日熔穿了丹田海，元素真身正漸漸化作灰燼的羽圣，雖有懷疑，卻不得不接受了謝龍煌的說法。
他點點頭，道：“老師怎么說就怎么辦。”這句話是代表楚王無忌集團說的，表示暫時跟張瀟之間罷兵。
謝龍煌又說道：“神圣東盟建立之初，由蒼穹發起，得到東陸七國響應，才有今日局面，北地如今坐擁昔日北國和桑國，當然也是神圣東盟一份子，張瀟作為北地實際上的控制者，不管你們認可不認可，他都應該在東盟核心圈中有一席之地。”
曹修道聞言，眉頭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陪了個笑臉，說道：“能得到老師認可，是他的福氣，不過學生以為此事干系重大，還是應該得到葉院長首肯才好推進。”他終于還是沒忍住，婉轉的提出了反對意見。讓張瀟進入到神圣東盟的決策層，等于給葉輝多了一張關鍵選票，這是他和陳無忌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拒絕老院長是有風險的，不過那是在他卸任蒼穹院長以前。
謝龍煌沒跟他計較，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卸任蒼穹院長后，名義上就是個江湖散人，人走茶涼，世事本就如此。他退意已決，早就不在意這些世俗名利。下一步他還打算把在委員會中的輪值執委位置讓給謝安，對此曹修道心知肚明且頗有微詞，現在的反應實屬正常。
“也有你這一說。”謝龍煌點點頭，轉而又對張瀟說道：“張龍頭，可否給老夫個面子，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你們兩邊就此罷兵，這一仗讓羽圣殞命，不知多少無辜百姓遭受滅頂之災，再斗下去，恐怕會有更多人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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