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末牌,城西官道旁,報恩亭下。
許笑杰躍馬長安路,張瀟和白宗元翁婿二人聯袂送別。
在北境高山大漠之間鏖戰十四年,當年的十八歲熱血少年,離開時已是三十二歲的壯年男人。光陰流轉,物是人非,唯一不變的是那一腔男兒熱血豪情壯志。
與昨日送別阿漢相比,今天張瀟的心情要更沉重些。
阿漢深受泰龍重視,巨人島也是相對簡單的環境,阿漢又有自己傳授的不壞身秘訣,和虎姨到了那邊不會差了。送別的時候只有親人離別的愁緒和悲傷。
許笑杰去長安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張瀟知道他是西邊義軍的人,去到長安擔任按察司大統領,為的是心中的信念,執行的卻是九死一生的任務。
許大哥剛毅豪烈,一向眼里不揉沙子。長安偏偏又是天下最復雜的所在。關系網絡盤根錯節,政敵之間黨同伐異,東盟政府和漢國王官集團之間相互構陷如家常便飯,像他這么正直的人在這種環境里是很難生存的。
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張瀟決定用一曲英雄多珍重為義兄壯行。
滄海一粟綠中幾點紅,北境崇山折無數英雄。
熱血伴清風,情比毒更濃。
風塵路上男兒淚最重。
風平浪靜誰人將潮弄,明傷暗痛人前撒笑容。
苦盡甘未來忍辱又負重,心中的痛不求有人懂。
千里來相送英雄多珍重,除暴安良無悔眾生榮辱生死共。
人心風雨中,英雄多珍重。
沉浮幾度不為強梁壯志氣如虹。
千里來相送英雄多珍,四面楚歌八面清風笑傲變蒼瓊。
人心風雨中英雄多珍重,義無反顧天下為公百年同贊頌。
這首歌放在此時此刻此地,實在過于應景,每一個字都似乎是為許笑杰寫的。
當日在北軍大營時,兄弟兩個曾做深談。
彼時張瀟剛剛獻策助力許笑杰引領北軍大敗蠻王,許笑杰對張瀟的才略見識欽佩的恨不能五體投地。后來因為殘兵老卒安置的事更不惜自降身份折節下交與不到十六歲的張瀟拜了把子。
崇山之戰后,許笑杰曾嘗試通過保薦抬舉的方式將張瀟帶入軍旅,卻被張瀟堅決的拒絕了。許笑杰便問:“賢弟機謀勇略皆是軍伍中絕頂奇才,為何寧愿屈就于奉陽城中一名小小治安官?也不愿為我人族崛起大業而戰?”
張瀟當時反問他:“你覺得自己是在為東陸人族崛起大業而戰?”
許笑杰詫異問:“難道不是?”
張瀟搖頭說:“你是有此心,但往往你做的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人族是全體人類的人族,而不只是異人貴族們的人族,搞清楚這一點,你才有資格說為東陸人類崛起大業而戰。”
又道:“即便是你明確了這一點,找準了目標,你也很難真正做到向著目標前進,因為阻力太大,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你必須先學會放棄原則學會權衡,根本沒辦法做到那么純粹,所以你一定會千方百計去試圖擁有打破規則的力量,可一旦你擁有了那種力量,你自己本身就是人類存在的巨大威脅。”
“不要懷疑,古往今來與你相同抱負的天才大有人在。”張瀟道:“在這個過程中,人隨著能力的增強會發生很多變化,思想,身體,心理等等因素,讓你根本沒可能永葆初心。”
許笑杰沒有完全明白張瀟這番話的深意,他懶得細想,直接就問:“這跟你不愿加入北軍有什么關系?”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俗套的游戲啊。”張瀟道:“我可以在你初心不改時幫助你做事,只要你是公平正義的一方,無論承受多大風險,我都在所不惜,但我不會加入到任何一方參與到這個游戲當中來,至少現在沒這個打算。”
“你已經幫了愚兄大忙,卻說你沒有加入到我這一方?”
“我是在體制外幫你是出于兄弟情義,如果加入北軍,成為你手下一名軍官,那就是在體制內與你站在一起了。”張瀟道:“這叫朋黨,處在這個位置我便沒辦法秉持初心正義,為你謀劃時也會優先考慮怎么做對我們的共同目標更有利,而不是將我們為之奮斗的原則和正義放在第一位。”
許笑杰恍然有悟,道:“意思就是你不想做斟酌權衡妥協的勾當。”
張瀟道:“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你身邊有很多追隨你的袍澤兄弟,他們為你出生入死不惜肝腦涂地,現在他們當中的某一個犯了個小錯誤,但是被你的政敵抓住了馬腳,逼著你做出抉擇,你怎么做?作為一個江湖人你可以去妥協,去補救他犯的錯誤,但作為一個團隊的首腦,你有選擇嗎?”
“根本不用選擇,我的兄弟必須是跟我志同道合的,既然犯了錯就得認,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可如果這個錯是別人誘導他犯的呢?又或者干脆是冤枉的呢?”張瀟道:“你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為了心中的大目標,你又要作何選擇?”話鋒一轉,又道:“對我來說,這樣的選擇太難了,我再試問,如果這樣的選擇題做的多了,誰還能確定自己能保持初心?”
“哎呀,算了吧,我不逼你也就是了。”許笑杰大為撓頭,道:“我沒你那么聰明,看不了那么遠,反正現在我覺得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就夠了,人這一輩子沒那么長,過河脫鞋到哪算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許大哥外粗內細,不是沒有頭腦的莽夫,但他太有原則,初心始終不改,在北軍這種相對單純的環境還能干點事兒。到了長安,在東盟權力核心之地,他這不懂妥協權衡的個性,恐怕很難立足。
所以張瀟把他看作了英雄。
自古英雄多悲情。
張瀟一邊唱一邊回憶過往種種,一曲唱罷,已經目送許笑杰去的遠了。
遙望斯人背影,不禁喟然嘆息。
“你擔心他在長安的前途?”
“那里并不適合他的個性。”張瀟轉臉看一眼岳父老泰山俊朗的側臉,道:“我其實也有點擔心您。”
“二弟把你們那天夜里的談話跟我說了,我覺得很受啟發。”白宗元道:“我和許瘋子最大的區別是我能聽進去別人的話,有時候也可以做出妥協,只要不觸碰底線,受些屈辱低低頭都無妨。”
猛虎穿山過林,常難免遇到坎坷,偶爾低頭眼里藏的全是血腥兇厲。一旦乘風得勢,必定是地動山搖群獸驚亂。
許笑杰卻是雄獅咆哮于草原,直來直去,憑一股血性勇往直前,剛猛豪烈的性子如清風明月下的城下一片雪,銀光之下,閃爍的全是最純粹的真實。一旦敗了也不會轉向曲中求反敗為勝的機會。
“比起長安城里那些大梟雄來,您這位北地虎王放不下的底線太多了,親情,義氣,甚至還有祖訓。”張瀟知道他將要動身,沒時間提點暗示打啞謎,索性直來直去道:“一個有這么多弱點的梟雄不是個合格的梟雄。”
“有弱點好啊。”白宗元笑道:“正因為有了弱點,才要奮力修行用本身的實力來彌補。”又道:“賢婿這些年的小動作很多,大部分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你也是有弱點的人。”
“我就是個普通人,不是許大哥那種英雄,也不是您這種梟雄。”張瀟道:“處在我這個階層,有些弱點也無妨。”
“可你今后是我白宗元的女婿了。”白宗元道:“你和霄兒都會是我的弱點,我入京后,一旦那些人拿我沒辦法時便會在你們身上想辦法,你的弱點也會被人利用上。”
“看來我有讓您不滿意的地方了。”張瀟已經略約猜測到老丈人想說什么了。
“那個師小紅其實不適合留在張宅了。”白宗元道:“她的存在會讓你的敵人誤會你是個善良多情的孩子。”
“她是個很會照顧人的丫頭。”張瀟看著岳父老泰山,目光仿佛能刺入人心里,又道:“絕不是做生意的人才。”
白宗元聞聽此言,頓時神色一松。
張瀟卻又說道:“其實凌霄也不是做生意的人才。”老丈人的神色又復繃緊。張瀟接著說道:“那個丫頭小鵝倒是蠻精明的,凌霄可以掛個會首的名,具體的事務交給小鵝去處理,這樣比較名正言順。”
白宗元深視張瀟一眼,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其實應該讓老三再多給你添些堵的。”
張瀟笑道:“三叔的段位太低了,若是換成二叔或許還有的玩兒。”
“只是或許嗎?”白宗元面色一沉,道:“你似乎對我白家和廣德書院還不夠了解呀。”
“也許吧。”張瀟用手來回比劃了一下,道:“您和我彼此彼此,我們可能都對對方有所誤會。”
“你那天晚上面對泰龍的表現的確很驚艷。”白宗元道:“但是應該還不足以跟老二抗衡,而你只是一條藏在江湖底部還在成長中的淵龍,你的潛力就是你自己,老二的背后還有廣德書院,東大陸道業第二的名聲可不是別人賞的。”
“淵龍這個詞用得好。”張瀟道:“藏于江湖深淵中默默成長為吞噬萬物的巨龍,我喜歡這種存在方式。”
“就只怕藏的不好,被上面的獵龍強者發現啊。”白宗元道:“就目前我對你的了解,你隱藏的實在不算成功。”
“可您還是把凌霄嫁給了我。”
“我沒有更好的選擇,為了霄兒,我已經耽擱的太久了。”白宗元道:“除了我們自己這個房頭,白家內部有很多人反對遷居長安,這當中就包括書院長老會在內,所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做出這個決定,我走以后霄兒身邊就只有你了,她沒什么江湖經驗,這些年我把她保護的太好了,盡管我覺得你還不夠完美,但還是希望你能繼續下去。”
這世上存在完美的女婿嗎?至少在老丈人眼中不存在吧?
“您這口氣似乎有點不打算回來的意思?”張瀟語氣謹慎的問道。
白宗元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張瀟的問題,“昨晚和許笑杰聊的很晚,他提醒我說還沒給霄兒準備嫁妝,離開北境前,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我也希望你最終不要讓我失望。”
滿意的交代?張瀟感到詫異,許笑杰跟他說什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