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青衫

　　天底下的道理說是說不完的，所以會說的永遠不如會做的。

　　回到奉陽后不久，張瀟決定前往北軍大營一趟，同行者選了負責趕車的陰雪亭，端茶遞水的周倉，加上領兵的溫仙州。出于禮貌跟王箭打了個招呼，大小姐一聽就呆不住了，說什么都要跟著。

　　三弟被留在了書院，無架不歡的幼生期鵬魔王自然是極不情愿，但一向縱容他的張瀟這次態度卻極其堅決，他也只好接受。考慮到叛逆期的問題，張瀟特別交代白玉京和寧蘭馨無論如何要把他盯緊了。一老一小，老的可以指導他修行，小的紅袖添香看著他讀書，應該沒什么問題了。

　　張瀟還收藏著五成龍元，之前答應了白玉京，送一成給她，至于如何運用就隨她自己了。

　　鷹落峽谷一戰，溫仙州臨戰進階損了證道根基，張瀟回到奉陽后便秘密給了他一成龍元重新完成筑基。

　　老溫行伍一生，孑然一身，早把這條老命交給了北軍和袍澤們。自從四年前與張瀟并肩作戰后，便和許笑杰一起認定了張瀟。這種肝膽相照的友情如同醇酒，豪邁剛烈，摻不得半點虛假。

　　溫仙州得到龍元后，沒有半分虛偽客套，立即全盤吸納。他本是青牛魂相，崇山之戰以后因為一些特殊原因變異為金牛，六級以后改走魂相入器路線，牛頭蠹就成了他主導攻擊的第二魂相。這是一條對自身體魄修為要求極高的修行路線。

　　龍元入魄，納入丹田海，不但讓原本因為臨戰進階生出的傷勢得到修復，張瀟還親自出手助他疏通經絡，擴充氣血循環通道，洗髓伐毛，提升他的近身實戰能力。

　　戰場上生死間磨礪出的默契讓老溫意識到張瀟接下來極可能有大動作。他什么也沒說，但心里有數，隨時做好準備。

　　臨行前還要向白凌霄辭行。

　　四明山深處，書院紫竹林，白凌霄閉關的洞府外。

　　張瀟過來的時候，被迫進階黑蟲的三手老蠈和已經從紫蟲狀態恢復到半黑半紫的虬帥正在對弈。

　　白凌霄霸占了小安安，這哥倆便追隨著母皇的腳步也來到四明山書院。

　　兩個臭棋簍子對人族這高智商游戲非常感興趣，他們每年有固定的一個月休眠期，除此之外，其他時間都不需要睡眠。可以沒日沒夜的下棋。屬于典型的癮大棋臭愛好者。

　　張瀟負手而來，倆老怪趕忙起身見禮。張瀟擺手示意它們不必多禮，問道：“怎么樣，這段日子在人族社會里生活，可還適應嗎？”

“啥都好，就是吃不飽　　。”老蠈說道：“不過只要能守在母皇大人身邊，委屈一點也無所謂了。”

　　虬帥道：“大人的這位夫人很善良，對母皇極好。”

　　張瀟隨手掏出兩顆氣血丹，一蟲給丟了一顆，道：“人族的食物氣血精華太少，如果只吃肉食，恐怕用不了幾天，這座山里的野獸就會被二位吃光，這是氣血丹，一顆夠你們吸收一段日子的，替我好好守著洞府，不會虧了二位。”

　　二蟲大喜過望，托著氣血丹打量，感受其中精純的命源精華，明顯高過它們積蓄的氣血精華一個檔次。這就是人族的靈丹妙藥，果然不是蠻族那些祭師巫師們煉制的糙貨能媲美的。連忙拜謝。

　　張瀟擺手示意二蟲坐下，溜達著走進白凌霄閉關的洞府。

　　只見煙霞渺渺，青苔郁郁。枯槎木，繞薛蘿。時催花發，風送花香。綠柳轉黃鸝，夭桃翻粉蝶。

　　洞府內，水靈之氣充裕，風清氣明，果然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所在。

　　白凌霄盤坐在石臺上，身旁是小安安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

　　“不是跟你說，不用以我為念嗎？”

　　“結發共白首，不惦念是不可能的，不過我還不至于這點定力都沒有。”張瀟淡淡說道：“我要出一趟遠門，今天是專程來向你辭行的。”

　　“有危險？”

　　“危險是不可避免的。”張瀟道：“咱們選擇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在哪里都一樣。”

　　“要去很遠嗎？”

　　“黃石絕地，妖神族遇到一些麻煩，我答應了飛揚古。”張瀟道：“厚土王城是我們西邊的門戶，妖神族的礦山關系到十八行的財源基礎，不管為了誰，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白凌霄輕輕點頭，道：“只恨現在還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如果我能雙魂入五級初境......”

　　“最好不要急著升級。”張瀟道：“根基越雄厚，后面的路越好走，當年謝蒼茫從四級異人一夜入圣境，成就了蒼穹書院今日基礎，力壓王族和士族集團直至今日，咱們倒不必媲美蒼穹鼻祖，只是厚積薄發這種事百利無害，值得等待。”

　　白凌霄道：“讓你一個人承擔全部壓力，作為妻子，我心難安。”又道：“我又不想天下無敵，不用那么克制堅忍。”

　　“這次去西邊可能會遇到楚王無忌。”張瀟道：“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白凌霄道：“活著回來便好，我知道官人有殺神屠魔的手段，但楚王無忌非同小可，玉京姑奶奶說過，天人兩榜，無忌力　　壓王袍和楚歌邪稍遜，被諸圣列為實戰第一，號稱圣人之下我無敵。”

　　“未必輪得到我對付他。”張瀟道：“他應該是想挑戰土圣飛揚古的。”

　　“啊！”白凌霄微微吃驚：“如果他成功了，飛揚古老先生豈非就？”

　　張瀟點點頭，道：“所以我這次過來還要跟你交代一個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看住三弟，妖神族的未來在他身上，如果他跑去挑戰陳無忌，以他現在的實力和成長前景，陳無忌一定不會放過他。”

　　“那樣一來，就要倒逼著北地和南楚開戰了。”白凌霄立即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鄭重點頭道：“我會留意的。”

　　張瀟道：“我安排了玉京姑奶奶和寧蘭馨看顧著他，這小子脾氣來了，她們未必能約束得住。”

　　白凌霄道：“我盡力而為，不過飛揚古老先生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最好你去黃石絕地的事盡量封鎖消息。”

　　“塵世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張瀟將小妻子攬入懷中，嘆道：“飛揚古老先生雖然魂力大圓滿，但精力和體力都已接近油盡燈枯，他的身魄枯朽如無根之木，連龍元都不能助他回天再造，楚王無忌正當如日方中時，早積蓄了圣境大圓滿的魂相根基，又有不計其數的靈寶丹藥補充，此戰結果其實是可以想見的。”

　　“你也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白凌霄道：“老先生身為圣階強者，自有他的宿命，我知道你是由人推己，想到了自己的江湖路，無論如何，我都陪著你一起走就是了。”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張瀟感動之余低頭埋首痛吻小娘子。

　　奉陽城西，張瀟一行離城上路。出城五里便遇到了等候在路邊的王箭和青衫素還真。

　　經過屠龍大戰后，張瀟對這位圣言先生的本事已經有深刻了解，這位精神系大天象命盤星魂相異人的實力深不可測，是一位實實在在能用語言把人噴爆炸的主兒。他的靈玉命盤星魂相與王袍的大蠻星一樣，都是天星大天象級別的魂相。除了能嘴巴厲害以外，天星大天象魂相還普遍具備一定的隔空控物的能力。

　　一看到這人，就禁不住想起王箭口中那個神如神，人如鬼，智慧如海，性靈近魔的七星葉玄。冥冥之中張瀟似有一種感覺，此行過程注定不會如計劃的那么簡單了。問道：“素先生不是已經回京了，因何又去而復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素還真一指王箭，又道：“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萬里兒不愁，我　　三姐呀，嘴里喊著兒大不由娘，何況只是姑姑，心里頭終究放不下這丫頭。”

　　張瀟點頭表示理解，話鋒一轉又道：“我們要往北軍內部一行，先生若隨行，只怕有些不便。”

　　素還真淡然一笑：“我雖是化外之人，卻并非不知進退的逾矩之輩，賢侄要去哪里只管自便，素某當跟則跟，不當跟時則自有去處，決不讓你為難。”

　　張瀟也不好太過拒人于千里之外，畢竟還有王箭的面子在這里。點點頭，吩咐一聲上路。

　　一行人踏上漫漫西行路。

　　一路上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途徑北國十六城中的七座城市，沿途所見，士農工商秩序井然。每座城市都有十八行在各行各業起著主導作用。張瀟從未主動更換過任何一座城市的管理者，名義上他們甚至都還隸屬于東盟政府。但是實際上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只是在遵從十八行定下的規矩老老實實做事。

　　離開北地最后一座城市鹿城后，前面便是古稱玄武擺尾的崇山西路了。

　　素還真一路所見，早存了無數疑惑，只是一直按捺在心里。這會兒見路途荒僻，左右無閑人，便決定湊過來聊幾句。

　　“賢侄慢些走，可有閑暇與老夫閑談幾句？”

　　張瀟其實真心不討厭這位凌云第四子。此人言談謙虛，溫潤如玉，行事風格務實為主，絕非夸夸其談不食人間煙火百姓疾苦的妄想家。

　　“先生有何指教？”張瀟駐馬回頭問道。

　　素還真道：“一路所見，北國風物，與中原長安頗多不同，故此積累了一些疑惑，如塊壘在胸不吐不快。”

　　張瀟呵呵一笑：“先生有話盡管直說，這般謙辭客套，晚輩可擔當不起。”

　　“既如此，老夫便不客氣了。”素還真點點頭，問道：“之前賢侄讓老魈傳話，重點說了三個字，不折騰，沿途所見者，有些地方似乎又與賢侄所說略有差池，比如鹿城，老夫入城時便注意到城頭懸掛了幾顆風干人頭，皮囊已干癟腐朽，顯然時日不短，此舉似有震懾民心之意，與賢侄之前所說的重民心循法理顯然有些不協。”

　　張瀟道：“這沒什么可奇怪的，亂世重典，鹿城這地方民風野蠻彪悍，有些小的異人世家，明為民，暗為賊，表面上做謙卑和順的老百姓，背地里卻干著殺人越貨的勾當，并且這種人還不在少數，如果不能用些霹靂手段殺一儆百，會很難遏制住這種特定地區養成的惡俗。”

又道：“您剛才說十八行城頭懸掛人頭有驚擾百姓，震懾凡夫之嫌，這一　　點我不否認，不過，我認為此舉除了震懾民心外，更有安民順意的作用，民心可用亦可擾，用之得當可移山填海，用之不當則萬事不協，我從前跟您說不擾民不折騰，說的不夠全面，其實還有一句，民心齊可用，但決不可放縱，如果不能保持足夠的威懾力，便什么事都不能辦了。”

　　素還真若有所思，沉吟良久，緩緩點頭道：“受教了。”又問道：“老夫觀察，各城牧守有司衙門仍是東盟體系，十八行似乎并未針對此事有過大動作，你們就這么自信所有人都能各按其職，聽憑十八行支配嗎？”

　　“我們追求的從來不是支配權。”張瀟道：“十八行的模式是建立共贏的基礎上的，我們對各城牧守和有司衙門的要求很簡單，守規矩的就有好處拿，不守規矩企圖找麻煩瞎折騰的，就困死他，讓他令不能出府。”

　　“便如同寧東風當初在北軍那樣？”素還真聽到這里笑了，道：“還有陳新豐這騎墻小人，也是這么被你制的服服帖帖，連我許諾把他調回長安，都不能令其動搖。”

　　張瀟道：“陳新豐是個能吏，做事情的水平比曹洪高多了，就是從前想法有點多。”

　　素還真笑道：“人心向己向親，自私是人之本能，我的一位兄長就曾說過，想做事就不要怕犧牲任何人，因為當利益出現沖突時，任何妥協都只是讓對方見識到我們的軟弱，之前我以為這是至理真言，如今看，卻似乎有些偏頗了。”

　　張瀟道：“葉二先生的謀略是一等一的，布局深邃，令人欽佩，但是在我看來，他絕非治世賢能，過謀者多疑且自信，太喜歡耍弄陰謀詭計也懷疑別人缺乏誠意，這樣的人做個軍師謀臣沒問題，想要領袖群倫就差點意思了。”

　　素還真笑道：“你這話若是給二哥聽到，他一準兒先用九耀天星砸你滿頭包。”

　　又道：“世人皆謂葉玄是神謀鬼算，無需武力便壓著無忌成了天榜第一，其實我那二哥還是很能打的，他的七星魂相有七大天象星，每一顆都獨具異力天賦，他如今若想與人交手，只要同時動用兩大天象星，同代人物便只有謝璧和謝安兄弟巔峰時或能與之一較高下。”

　　張瀟聽得一愣，這可是機密硬料啊，連王箭都說天榜第一人是個耍嘴的鬼才，真打起來應該不是楚王無忌的對手。卻不料到了素還真這里，貌似這葉玄不只是能打，而且是極其厲害。忙問道：“他有七星天象，是不是就可以同時動用七大星天象與人交手？”

“據我所知，葉二哥已經至少二十二年沒與人交手，當年我親眼所見　　他最多用過四顆天象星，分別是九耀，風賊，熒惑和天樞，那時候應該就是他的極限了，現在他在凌云閣潛修多年，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動用七顆星。”

　　素還真含笑反問道：“你對他的實力這么感興趣嗎？”

　　張瀟點頭，坦然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根據我個人的推測，他應該沒把我當朋友。”

　　“但也談不上敵人。”素還真淡然道：“你有句話說的很對，二哥太喜歡計算人心，把天下當做沙盤，世人無不可為棋子，連楚王無忌那樣的人物都在其中，他居高臨下觀群雄，眼中早已無敵。”

　　張瀟聞言微微一怔，楚王無忌也在局中這句話仿佛點醒了夢中人，忙躬身施禮，道：“多謝先生指點。”

　　素還真呵呵一笑：“什么都是你猜的，我可沒對你說一個字的具體內容。”

　　張瀟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笑問道：“如果葉先生進階圣境，是不是就等于七位圣者的戰力？”

　　素還真搖搖頭，給出一個并不明確的答案：“那從來都不是他在意的事情。”

　　“他在意什么？”張瀟道：“前輩風采令人心神往之，如果方便，還請您賜教。”

　　“你是指事還是人？”素還真看著張瀟問道。

　　張瀟想了想，道：“還是說說人吧。”

　　素還真呵呵笑道：“從前我不知道，應該沒有，最近倒是發現了一個人是真的既入了法眼又讓他入了心的。”

　　“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能令葉前輩這般上心。”張瀟不動聲色的捧了一句哏。

　　素還真目光灼灼看著張瀟，道：“此人你是認識的，甚至可以說天下間只有你一個人認識。”

　　哎喲，這下要糟糕了。張瀟豈會聽不出素還真言中所指的是自己的大馬甲。素還真言外之音，分明是在提醒自己，葉玄這次布局的假想敵就是三千先生。讓這么一個可怕的人物盯死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啥好事。

　　“前輩說笑了。”張瀟略顯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老師雖然不俗，卻從未與葉先生有任何交集，他雖然傳授我知識和本領，但從未插手北地的具體事務，只是偶爾關心一下我的學業和修行進程......”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素還真忽然語出驚人，問道：“賢侄可曾聽過這句話？”

　　張瀟暗自吃驚，他是怎么知道這句話的？這明明是我寫給羽圣燕鴻飛的信中所述，之前從未對其他任何人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