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城,長生盟總部。
這一天可能是長生盟總部人最多的一次。萬人空巷,座無虛席,不是報喜,便是送喪。
長生盟盟主宋歸潮,于三日之前殯天。
披麻戴孝的“關凌霄”面無表情地安排著喪葬的事宜,平靜的像是一尊雕像。
那場大火燒毀了一切二人爭斗過的痕跡,也燒盡了宋歸潮和無名之人的恩怨。也幸虧宋歸潮為了殺掉這個假兒子,沒有把他回來的消息公之于眾,無名之人也就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宋歸潮的身份一段時間。
但并沒有太久,也不會很久,無名之人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盡管他的易容之術相當厲害,演技也是惟妙惟肖,但關凌霄這個身份顯然比宋歸潮要好用得多。世人皆知宋歸潮有沉疴宿疾在身,拖著被萬截教主留下重傷的身子還活了十幾年,那么什么時候去世也都是沒準兒的事,無名之人便利用這一點自導自演了一出“宋歸潮”的壽終正寢。
棺槨里面裝的當然不是真正的宋盟主的遺體,他的身軀早就被那一場烈火焚燒殆盡,殘軀也被無名之人收拾妥當,但他還是留下了一點兒余灰置入了那方棺槨之中,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事實上,當時他跟宋歸潮所說的并非是假話,如果宋歸潮真的能把他當成關凌霄,他也不介意以關凌霄的身份讓宋盟主頤養天年。
只是沒有任何一個父親,在面對自己的殺子仇人時還能將對方視為親生骨肉看待,無論有何種合理的理由都不行,更別說宋歸潮這一世梟雄了。
無名之人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哀意,但更像是兔死狐悲。親手了結了自己名義上的父親、一位有些遠大野心的雄主,這讓無名之人也想到了自己未來的結局,誰能肯定自己不會和宋歸潮落得一樣的下場呢?
自己口口聲聲說著宋歸潮偽君子,但自己難道便是真君子么?回顧一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一個加強版的宋歸潮罷了。
武林中有不少宋歸潮的舊識都到場吊唁,不少宗門的門主也寫了挽聯連同帛金差門下弟子送來,但來的更多的顯然是關凌霄這些年所交往的“朋友”們,就連錦官城城主越戎刀也派了人前來慰問。當然,越戎刀到底是想慰問一下已故的宋老盟主還是即將上任的新盟主就說不好了。
安頓好了這一批來的客人,關凌霄走進了靈堂里,宋歸潮的女眷們正跪坐在靈位之前哭天抹淚,就連他那兩個親生小兒子也換上了孝服陪著娘親們一同跪坐,那即將成年的二兒子倒是懂得父親已經亡故,神情十分悲怮,而那還未到十歲的小兒子則還是懵懵懂懂,依偎在母親的懷中,戰戰兢兢不敢妄言。
“時辰到了…”關凌霄將家眷們從地上拉了起來,又看向了立于棺槨邊上的五個男子——除井神娘娘裴鳶之外的四位全都到場,而抬棺這種事女人家總是不方便做的,便由她的丈夫寧季陽代勞。
“抬棺,發喪。”關凌霄拾起了擱置在靈位邊上的白幡,五人便即刻聽從吩咐行動。棺木拔地而起,送喪的隊伍跟在后面浩浩蕩蕩,連綿不絕。
或許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并非聽從的是“宋歸潮嫡長子”這樣一個身份的命令,而是長生盟的新一任盟主的號令。
“家父雖已故去,但長生盟還在,我想諸位應當盡快從悲痛中走出來,重新振作起來。”關凌霄站在重建的議事廳中央環顧四周,在座的都是長生盟的高層成員,關凌霄召集他們留下,也是要宣布一些事情。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天不可一日無日,國不可一日無君,長生盟也不可無盟主,所以關某作為老盟主的嫡出長子和長生盟的少盟主,即日起暫代盟主一職,諸位可有異議?”
關凌霄并沒有直接接收盟主的位置,而是選擇了“暫代”,其中自然是有一番文章的——長生盟既然是“盟”,那么便要有“盟”的樣子,兄終弟及、父死子繼那一套本身便不適用于江湖規矩,不是說老盟主亡故就得由少主自動補上這個缺。關凌霄聲明自己只是“暫代”,便是去堵住那悠悠眾口,等到時機成熟,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之后再正式上任也不遲。
和他預料的一樣,在場并沒有反駁的聲音,至少反駁的人都把想法憋在了心里——老盟主剛去,還看著你們吶!這個時候去否決關凌霄的提議,無異于把自己陷入眾矢之的,真有心去和他爭一爭盟主寶座的,也都抱著同樣的想法——等到盟主的喪葬期徹底結束后再把這件事重新放到臺面上也不遲。
當然,關凌霄的支持者可不在乎這個,他們巴不得關凌霄一屁股坐在這個椅子上,然后椅子越換越大,他們也能跟著換張更舒服的椅子,其中聲音最洪亮的便是五祀頭領之一的戶神“左丘槐”。
“要我說,少盟主就算是正式上任都無妨,暫代倒是多此一舉了。”左丘槐比起眾人來算是年輕一輩的,說話很是直接:“老盟主病故,長生盟正值動蕩之際,外面虎視眈眈的我就不多提了,咱們長生盟內有多少事我最清楚——一個‘暫代’的名號恐怕難以讓某些人心服口服,但正式落實了盟主之位,便不怕有人背后嚼舌根子。”
左丘槐負責掌管盟內紀律規范,其人也是剛直不阿、心狠手辣,算是最不好惹那號人,他一說話,其他人頓時噤聲。
其實心中有它念的幾個人聽完這番話之后也在心里嘀咕——按常理來說,長生盟的基礎組成除了原本長生盟的人員外,最為根深蒂固的便是瀝劍門的門人了,畢竟他們的原掌門左丘鋒才是當年圍剿萬截教的發起者,而作為左丘鋒親弟弟的左丘槐怎么也得爭取一下將長生盟重新洗牌的機會——可是他現在為何反倒替關凌霄說起話來了?難道關凌霄是他天王老子么?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但左丘槐在很早的某個節點開始,就已經是關凌霄最大的擁躉了,君不見關凌霄與宋歸潮酣戰正值夜深人靜之時,倆人是交戰又不是坐在那下棋,動靜不小,怎么沒有一人注意到此中情況?還不都是左丘槐在替關凌霄做這些善后之事?
再把左丘槐的經歷回溯到當時萬截教覆滅之時,難道他就不知道萬截教主的死有貓膩么?就算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流言蜚語漸生,難道他就不曾有過絲毫懷疑和調查么?
在隱約摸清兄長死亡的真相之后,左丘槐并沒有選擇把它公之于眾,而是默默蟄伏。他很清楚盡管有些人是真心為了另外三位俠客討還公道,但更多的則是宋歸潮的支持者和一些心懷不軌、借此生事作亂的人,如果他貿然行事,不光不會砍倒宋歸潮這桿大旗,就連他們瀝劍門的門人也會連帶著遭殃,于是便將此事隱沒于心,甚至為了攀登高位不惜表現出一副宋歸潮死忠的態度來,才得以被封為戶神之職。
關凌霄向薛儼和裴鳶拋出過自己的橄欖枝,當然也沒理由漏下其他的五祀頭領,而在籠絡左丘槐的過程中,他也漸漸看到了宋歸潮真正的過去。
左丘槐當然沒有理由去為宋歸潮的兒子賣命,但如果是一個只用了宋歸潮兒子身份的英人雄主就不一樣了。左丘槐當然也有過自己的野心,但這么多年沉抑寧靜的生活也讓這個心思深沉的人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的才能,作為一個執法的頭領他十分合格,但作為一個振臂一呼天下響應的首領來,他顯然不具備那個能力,再加上當年的瀝劍門門人對于長生盟的依賴程度也愈來愈高,就算重起爐灶自立門戶也不過是放棄了鳳脖子選擇當雞腦袋罷了——他最大的愿望還是向宋歸潮復仇,并將他的惡行公諸于世。
無名之人正是以此為諾,爭取到了左丘槐不遺余力地支持。
緊跟著左丘槐說話的是寧季陽和裴鳶這對夫婦,他們倆雖然不清楚宋歸潮真正死因這個謎團,也不知那些前塵往事,但此二人倒也是關凌霄的支持者,從長生盟的角度來看,關凌霄的身份和能力都足以匹配上盟主的地位,唯一略有缺憾的便是年紀輕輕,威信不足;而從私人的角度來看——關凌霄和他們家花兒的好事也不遠了,他們很中意“眼前”這個未來女婿。
五祀頭領中唯一沒有表達自己態度的是薛儼。
他的心情無比復雜。
薛儼和宋歸潮認識的很早,堪稱知己,也是宋歸潮把薛儼從一個少年伙夫引領到了江湖之路上,而正是因為如此,薛儼才是最了解宋歸潮的那個人。
他親眼見識過青年宋歸潮的剛膽和高義,見識過中年宋歸潮的野心和鐵腕,也同樣見識過晚年宋歸潮的假仁和偽善,所以他始終無法相信,權勢究竟有何等魔力,才能讓宋歸潮變成如今這個讓人感到陌生的模樣。
薛儼的躊躇,并非是因為他不支持關凌霄坐上盟主之位,而是因為他猶豫著是否自己應當卸去灶君之名,退隱江湖,一了百了。
關凌霄英雄才俊,簡直就是另一個年輕時的宋歸潮,那他往后會不會也走上那條老路?
關凌霄一眼便看穿了薛儼的心事,但他并沒有多嘴,他當然希望薛儼可以繼續留下來支持他,但如果薛儼執意要離開,那便是人各有志了,關凌霄也不會去干預。
還不等薛儼給出答復,關凌霄的下一句話宛若驚雷一般炸開,讓所有人都沒心思再去想長生盟盟主這茬子事兒了。
“不知道諸位對于九大宗門和武林大會怎么看?”關凌霄順理成章地坐在了原本宋歸潮應當坐下的位置,睥睨四顧:“我想…咱們長生盟倒是也有爭取一下的實力,就算武林盟主不成,把九大變成十大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