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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動機,時機

  緘默了良久,賀難突然拋給了魏潰一個問題:“你覺得是誰?”

  “你覺得我會在乎…‘是誰’?”魏潰用手掌撐著自己那尊龐大的身軀坐了起來,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身上的道道傷疤。

  賀難背過手走到了床邊:“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很重要。”

  冤有頭,債有主,一語雙關。

  行兇之人向誰討來很重要,而賀難去向誰再討還回來也很重要。

  那尸面怪人率先朝自己發難,看似是奔著自己來的,但其實也不然——如果他真要殺自己,既然能大半夜扒在房頂上,又怎會不能找一個避開魏潰的時候動手呢?

  賀難在思酌的,是“動機”。

  做一件事,需要動機——這動機或許合理,或許愚蠢,但總該需要一個。

  那么,那尸面怪人的動機…又會是什么呢?

  賀難雖然算不得神探,卻也不乏辦案的經歷,但饒是神探、神算,也得有線索才能勘破全局。

  那種本末倒置,由果推因之為,并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外掛開的太大了。

  見賀難屏息凝神,蹙眉不語,魏潰終于還是耐不住性子,問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許是你斬殺的那兩個賊首的好友、舊部為仇而來,又許是和青面閻羅有什么關聯也說不定…“賀難尋思道,”但我覺得…和他們關系都不大。”

  “你也能感受的到吧…”

  魏潰試探性地揚起眉毛:“你是說…來者并無殺意?”從魏潰的角度來回顧,尸面怪人最為驚險的也只有第一次奔著賀難那記突襲,至于捅在魏潰身上的那一刺,倒像是情急之下的信手而為,只為阻滯魏潰的追擊。

  賀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是的,這家伙出手給我的感覺就是…隨意,倒不是招式隨意,而是意圖隨意,好像欲殺,又好像無所謂,可殺可不殺的觀感。”

  魯鼎并不是當夜的當事人,所以也就一直在旁邊靜坐靜聽,直到賀難在分析用意的時候,才一拍腦門搶話道:“二位賢弟,聽你們這么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一聽魯鼎這個老江湖開口,賀難和魏潰都側目過來,畢竟魯鼎也是江湖中人,知道的傳聞秘辛不會少:“江湖上有這么兩種人,或者說是兩種行為——第一種呢,就是年輕一輩或者無名之輩要借著已成名的人物來彰顯自己、揚名立萬,多半都是上門踢館挑戰,黑話叫個‘拔份兒’。而第二種就是賊人們要是盯上了哪一家,便會派一個兩個的先來看看情況,摸清楚了再下手,黑話叫個‘踩點兒’。不知二位賢弟覺得那不速之客是不是出于這兩種目的呢?”

  各地黑話、行話、方言雖然都不一樣,但賀難跟魏潰也都是知道這兩種行為性質的——像魏潰,雖然是無心之舉,但他也是結結實實靠和厲鐸交手“拔了兩回份兒”的,而賀難有禰圖這個兄弟,更不可能不知道踩點兒是什么意思。

  不過魯鼎這話倒是結結實實給了賀難一些啟發:“聽魯大哥這么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差不多的…黑話嘛,我們這種當過差的也懂一些。”

  點卯,本意是衙門在卯時升堂,點查到班的人數,清點姓名,后來便演化出了不同種的意思。其一為形容人應付差事,敷衍了事,點個卯就拉倒;其二便是“跟人打個照面兒,讓別人知道知道自己這號人物的存在”。

  賀難所說的“差不多”,自然指的是后者,也就是說這尸面怪人是要讓賀難和魏潰“知道知道”自己這一號人的存在。

  “這倒是個合理的推測。”魯鼎點評道:“只是他‘點完卯兒’之后又能怎么樣呢?”

  賀難是一個嘴和腦子都不會停下來的人,嘴上說的和腦袋里想的可能都壓根不是一件事,但他的腦袋確實要比嘴更快的。

  就在魯鼎附和又提出了一個新的疑問之后,他腦海中的結也解開了。

  “冤有頭,債有主。”賀難輕聲笑道,又拾起了桌上擱置的那柄分水刺,用指腹在光滑的把柄上摩了摩:“我們只需要找一個債主就可以了。”

  “說了就跟放屁一樣…”魏潰低聲嘟囔了一句,賀難之言的確沒什么道理,聽君一席話,如聽半席話。

  魯鼎自然也是這么想的,不過畢竟以他的年紀來說是兄長輩份,又和賀難沒有那么親近的關系,所以也不便說出口。

  “嗯?”賀難驀然回首,笑得神鬼莫測:“你們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么?”

  我們只需要找一個“債主”,至于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欠了債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賀難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讓正主兒顯露真容。

  如果說困擾賀難的,在于“動機”;那么催促歸四通如此行事的,便是“時機”了.

  即他為什么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選擇了這樣一個時刻。

  在挨了魏潰那一招全力以赴的重拳之后,歸四通當然不好受,他所應對的方式是“丟車保帥”,用胸膛代替脆弱的下顎去承受,實在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魏潰的實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要不是他扎在魏潰身上的那一刺所取得的成果實在有些出乎意料,估計他今晚就折在這兒了。

  在確認自己脫身之后,歸四通沒有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棧,而是捂著自己的胸口,慢慢找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旮旯,蹭著墻壁坐了下去。

  “呼…”歸四通盤腿而坐,開始調息,一股股清新的空氣被他吸入體內,吐出來的卻是一口渾濁、粘稠的污血。

  “船鬼”,并非是在四海幫中成名的。

  在加入四海幫之前,歸四通以在鯁水劫掠為生,常于天色入夜時獨自駕一艘烏篷船,襲擊往來航船旅人;又或以長絹裹面,斗笠罩頭,扮作艄公渡人涉水,但行至江心便兇相畢露。

  因其孤身一人,神出鬼沒,相貌可怖,兇殘非常,便成為了“宛如志怪傳說”一般的存在,可止小兒夜啼,當時鯁水邊漁人皆道“勾魂鬼,索命鬼,不如鯁水船上鬼”,可見歸四通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又令人汗毛倒豎,毛骨悚然。

  當然,歸四通也不是生下來就學會了劫江的勾當,反而他走上這條路,和他的出生不無關系。

  興祚六年,鯁水邊上瀏溪鎮中姓劉的大戶家生下來了一個丑兒,渾身皮膚皺如老人,面目更是慘不忍睹。

  按理來說生下來個丑孩兒也不算什么,畢竟長相這玩意兒是天定的,有美就有丑,長得丑又不是不能活。

  但壞就壞在,這丑孩兒降生之后,劉家是禍事不斷,先是孩子的母親生下孩子不久之后便暴病而亡,再然后就是家中的管家坐船時翻了船淹死河中,直到丑孩兒六歲的兄長失足掉進井里摔死之后,劉家的老爺終于坐不住了,最后他請來了一個方士驅邪,以盼保佑家中平安。

  這個方士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能掐會算,還是靠著一張嘴招搖撞騙,總之他便斷定一切的禍端都是自這個丑孩兒而起,只要這個丑孩兒沒了,劉家的“禍根兒”也就斷掉了。

  人都說虎毒不食子,但劉老爺畢竟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年富力強,再找個漂亮女人生個漂亮孩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何必在乎這個給自己帶來不幸的丑八怪呢?于是他便聽從了方士的話,把這丑孩兒扔到了鯁水里溺斃。

  丑孩兒是無辜的,所以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順流而下漂到了鯁水下游一處村莊附近。

  真是他命不該絕,恰巧被這村莊中一對老來無子的夫婦撿到了,這吉利村雖然也在鯁水邊上,但兩地離得甚遠,他們又怎么會知道這孩子是“不幸的象征”,一想到自己半生都無子嗣,這孩子雖然其貌不揚但也算天賜之喜,便將這丑孩兒當作自己的孩子收養下來。

  同樣一個孩子,在老劉家是“不祥之兆“,到了老歸家就成了”報喜鳥“,就在丑孩兒被收養的幾年后,歸夫人竟然有喜了,而小兒子也平安誕生——歸氏夫婦覺得這正是這個丑孩兒帶來的好運,不但沒有拋棄這個養子,還愈發地對丑孩兒關懷備至,為他和弟弟分別取名為“四通”和“八達”。

  然,歸氏夫婦雖格外關心歸四通,但歸四通是撿來的野孩子這件事卻瞞不過鄉里鄉親,再加上他的相貌丑陋,所以同齡的孩子們經常欺侮他,嘲笑他是個“丑八怪”、“野種”。

  與此同時發生的是,劉家的厄運仍舊沒有斷絕,劉老爺本以為送走了丑孩兒,自家就沒這么多幺蛾子事情了,便納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為妾,日日洞房,盼著能給自己生下來一個大胖小子來。

  但幾年過去,新媳婦不但沒有任何生育的跡象,劉老爺的身體卻是愈發的衰弱,瀏溪鎮便有了傳言說劉老爺要不行了。直到有一日他在行房事的過程中無端吐血,幾曾仙去,據家中下人所說劉老爺昏迷的這幾天臉上黑氣沖天仿佛火場濃煙,這一下子可是給劉老爺嚇壞了,急忙來找大夫來看,但大夫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劉老爺再一次把希望投入到方士身上,盼著神仙救他一命。

  當年的方士可能是因為煉丹給自己毒死了,來人是他的徒弟。徒弟隨師父,總之就是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之后說了一句:“你家的丑孩兒可能還沒死,所以禍根苗才沒斷絕。”

  聽完這話之后,這劉老爺可謂是急火攻心,差人在四郡八縣十里八鄉調查過之后,最終找到了歸氏夫婦,希望能“買回這個孩子”。

  說是買回來,實際上就是要買回去之后親手弄死,歸氏夫婦雖然不知道這背后有什么門道,但當親生兒子養了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說賣就賣?歸四通本人也更愿意留在自己的養父母身邊。

  但這無疑是劉老爺不愿意接受的局面,所以他一咬牙一狠心,便下令讓人硬搶,搶不到就算是冒著犯法的罪過也不能留丑孩兒在世上。

  最后,歸家活下來的只有歸四通一個人,他跳進鯁水里藏了兩天兩夜,渴了便大灌江水,餓了便生吃魚蝦,唯獨不敢合眼。

  年過六十的老父母和不到三歲的小弟弟慘死的景象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掠過,怎可忘之?怎可休之?

  冰冷渾濁的江水泡傷了他的雙眼,日光之下歸四通幾乎目不能視,但在夜晚和水中他的眼睛比誰看的都要清楚;江水泡腫了他的身軀,他全身如溺斃的尸體一半發白浮腫,但浮腫消去之后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然無師自通地打開了氣脈。

  但他倒是想用自己這一身的“特異功能”,來換老頭老太太回來。

  歸四通沒有朋友,他有的除了已經死去的親人外只有仇人。吉利村里的孩子說他是野種,瀏溪鎮中的鎮民傳他是怪胎,就連親生父親也視他為禍根,欲殺之而后快。

  他所信任的只有這江冷水。

  瀏溪鎮中姓劉的大戶被人滅了滿門,鎮民口口相傳是當年的丑孩兒化作厲鬼索命;鯁水之上多了一艘行跡詭秘的鬼船,無人能在遭遇這艘鬼船之后生還。

  船鬼歸四通,就在這無數個夜晚,用他心中無處宣泄的憤怒報復這個讓他覺得恐懼的人間。

  歸四通其實也并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他的相貌讓他自卑,他的經歷又讓他內向。他也有話很多的時候,但通常都是在他的烏篷船中,對著他眼前將死的人,講述他的故事。

  “你覺得,我這樣的人該死么?“這句話,通常作為歸四通一席話的收尾。

  他并不在乎對方的答案是該死還是不該死,他只是想問一問,或許是他真的想和人交流一下,哪怕是馬上要被自己殺掉的人。

  “啊…我覺得你是該死的,但不是該死在你小時候,而是現在。”船上的青年沉穩如一尊洪鐘,“難道你不覺得,你活的很可悲么?”

  青年沒有給歸四通反應的時間,緊接著繼續說道:“我不是佛,不是仙,無意于勸人向善放下屠刀,只是覺得你所做的事情沒有意義而已。”

  “既然你已經報了自己的仇,為何又沉溺在過去的仇恨之中呢?為何又遷怒于那些如孩提時的你一般的無辜之人呢?”

  “如果你覺得世道不公,大可去改變這個世道;如果你覺得心如死灰,不如找一堵墻撞死。”

  “丑陋的不是你天生的相貌,而是你如今千瘡百孔的心。”這宛如心靈雞湯一般的話語好像每個人都能說出來,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和歸四通交手之后活著說出來,“我之所以不殺你的原因,不是因為我講究什么慈悲為懷,也不是因為我認同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因為我不會劃船,如果沒有你渡我過江,那我殺了你自己也得餓死在船上。”

  “但是…渡人不如渡己,你覺得呢?朋友。”

  這句“朋友”,也未必是這人的真心之語,聽上去更像是一句口頭禪,但這是歸四通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稱呼自己。

  歸四通在那人下船之后便頭也不回地鉆進江水里逃走了,而這個說了一大通心靈雞湯的人也沒有再追到水里。

  又過了許多年后,他又一次乘上了歸四通的船,此時的他無論是相貌還是名字都變了,但歸四通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雖然他那雙蒙著白翳的眼睛在光下看不清楚,但在夜里卻比常人看的更加久遠、清晰。

  “幾年前我渡了你,今日你也渡我一次可否?”這話說得有些奇怪——當年明明擺渡是歸四通,青年只是一個乘客。

  但顯然他說的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事情。

  “雖然如今的你是四海幫中的頭目。”喜歡叫人朋友的青年笑了笑:“但想必幫朋友一個忙也不算什么難事吧?你覺得呢?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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