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公,殿下有請。”
作為司禮監掌印、陛下的親近宦官,蔡環與季斯年一樣有著獨辟一府的權力,而由于其職務原因,平日里倒也不是常常在陛下身邊伺候著,吃住也時常不在宮中,算得上是“陛下特許”。
被五皇子派遣過來“請人”的,也不是左膀右臂的姬巨山,而是“狂才”施洛。不過蔡環雖然有資格獨辟府邸,但宦官終究也是皇家的下人,平日里前呼后擁不假,但說到底也都是小宦官們捧著,士人們人前叫一聲“蔡公公”,人后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罵“閹狗”呢!畢竟士人和閹人從兩千年就是死敵,這一點從未變過。所以施洛的語氣也并不是十分客氣。
當然,可能有人問,為啥在人后都要在心里罵呢?
因為罵出聲來被人家聽見了可就要命了唄。
能夠影響皇權決策的三大集體(士人、外戚、宦官)中,宦官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宦官們是這個國度中最可憐、也是最殘忍的一個群體,他們比之常人失去了身體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伴隨而來的往往就是失去了人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奴仆的身份讓他們十分卑賤,但他們與皇權之間的距離也帶來了許多的便利,失去了對美色的眷戀,注定無妻、無后的他們,那么對于權勢和金錢的追逐恐怕就是絕大多數宦官一生的追求了。又因為他們得天獨厚的諸多便利,使得他們能夠影響后宮,所以歷朝歷代都少不了出現天子聽政,宦官垂簾的景象,而宦官們又是極為狠毒的——得罪宦官的人極少有好下場,所以又有哪個人敢罵出聲來呢?
當然,世界上也有心地善良的好宦官、也有惡貫滿盈的壞士人,不能一竿子打死全部,可幾乎所有禍亂的根源不是由前者引發,就是由后者源起。
由此可見,說士人與閹人兩千年來的斗爭史就是人類的歷史也不為過。
為啥在這里會落下一個外戚呢?因為古早的外戚往往都依靠于其中一方來攫取權勢,其中大多都與士人世族站在一起,偶爾也會與宦官們交換利益,不過士人們逐漸發現了這些靠著自家出了個美嬌娘才得以雞犬升天的家伙腦子是真的不夠用,所以也就漸漸和外戚割裂。后來這樣的外戚因為選妃制度的更迭便逐漸稀少了,而皇后又多半從世家中的女子里冊立,所以外戚這種身份便漸漸和士人融合到了一起。
“殿下?哪個殿下?”蔡環的精氣神倒是不差,年過五十仍然面色紅潤,滿頭黑發中也不見一點銀絲,他的聲音異常尖利,從這一點來看,倒是和所有的宦官們沒什么兩樣。
施洛又道:“五皇子、趙王殿下。”
齊單?他找我來做什么?蔡環轉了轉眼珠子,感到匪夷所思。他和齊單沒有多少交情,甚至算不上熟識。從前他還沒執掌印綬的時候是負責在東宮伺候太子爺的,雖然太子與趙王同住在偌大個五官城中,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也沒有許多工夫見面,后來季斯年因年老從掌印自遷至秉筆太監,這份差事便落到了蔡環頭上,可是齊單也已出宮,就更沒有什么機會接觸了。
“注意你的態度。”蔡環當然也得擺擺譜,畢竟有資格跟自己不客氣的人并不多,他施洛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子都敢這么跟自己說話,真當他那玩意兒白割了啊?“殿下找咱家,你就是一個傳話的,先不說什么事…就算是六部侍郎見了咱家也得用敬稱,你又特殊到哪里去了?”
施洛也不負狂才之名,他沒有對此做任何解釋,反而反問了一句:“蔡公公,要不然咱們先出門?別人外邊等著的大人候的著急了。”
“哼。”蔡環倒是看出來了面前這年輕人就是個仗勢凌人的主兒,他倒也不去繼續糾纏,自顧自地便走了出去。
齊單為何讓此人來做此事,目的就是如此——姬巨山的性格實在是不太適合給人下馬威的,要是客客氣氣地給蔡環領出門,對后面的環節也會有影響。
剛一出大門,蔡環的臉色就變化了。
站在家門前等著他的,是北軍校尉夏則,京城禁軍的二號人物,在北軍之中僅次于北軍中尉、也就是執金吾。
既然說到這里,不妨再講一講一些有趣的事情——盛國的開國皇帝以彰自己的正統,找了個看起來有些搞笑的理由——他是正兒八經的漢朝皇室后人,雖然時隔兩千年,族譜也找不到了,但人家就是這么說的。
曾經也有人質疑過,大意是“你的姓氏就不對啊?漢朝皇帝姓劉,你不是姓齊嗎?”
人家也有理由“齊乃是文刀二字,劉也是文刀二字,為了避禍只得該劉作齊。”
要說牽強,確實牽強,但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所以盛國朝廷的官職除了延續前朝的三省六部之外,還多了許多漢朝時建立或保留、后來被廢除的制度,比如現在作為虛銜的三公頭銜、比如各種復古的將軍號、再比如類似卻又獨具一格地不給諸侯王封地的郡縣制、還有以外戚擔任車騎將軍的奇怪傳統。
所以京城禁衛軍如漢時一般分南北二軍也就不奇怪了,南軍為宮內禁軍,北軍為城內禁軍,此二者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又統稱為“無前軍”。而無前軍又與皇帝身邊的督察親衛“天邊衛”遙相呼應,天邊必查、眼前必殺,正是如此。
若論個人武力,或許軍隊中的士兵未必比得上江湖中的高手,但若論起集體戰斗力和嚴謹的紀律性,那無前軍比起天狼軍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他們負責的就是京師的安危。
北軍負責京城內巡察鎮暴,北軍校尉夏則雖然官位不高,權力也未必很大,但他的到來,顯然是即將發生什么事情、或已經發生什么事情的征兆。
則,夏則的名字和他所掌管的禁軍倒是很相配。
禁——制也,勝也,戒也,謹也,止也。
夏則是個很有原則的人,這就是蔡環看到他之后產生了忌憚的原因。
“蔡公公,請您移步跟我們走一趟。”夏則的聲音沉穩有力,不帶絲毫情緒。
“走?你想讓咱家跟著你去哪?”看著面無表情的夏則,蔡環心里也有點兒慌。
夏則冷冷地看了一眼蔡環:“我們在送往您府上的車輿中發現了一些東西,所以想請您過去核實一下。”
“你說讓咱家跟你走,咱家就得跟你走不成?”蔡環本就心中有氣,此時更是惱怒,“陛下還有許多要務需要咱家處理,咱家哪有工夫跟你胡鬧?待咱家去請示一下陛下也不遲。”
“您現在最好不要面見陛下。”夏則突然說道,然后便揮手令北軍衛士將蔡環鉗在了中心。
到了北軍駐地,蔡環發現早有齊單在等他,而偌大個北軍議事府之內,也僅剩下了齊單和夏則二人,此情此景讓蔡環覺得更加可怖——他對別人動用私刑的時候,通常也不許人圍觀。
“呦,蔡公公已經到了啊。”齊單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聲音高亢嘹亮,看上去病是好的差不多了。
“趙王殿下…方才咱家聽說是因為送給咱家的東西有問題,不知…”也不知蔡環是怕了還是懵了,總之現在又有些畏縮了起來。
這也不難理解——蔡環得寵,得的也是齊長庚的寵,他只不過是齊長庚手中的一把刀而已,齊長庚讓他砍誰他就得砍誰,而他自己要是想砍誰當然也得看陛下的臉色。
蔡環自然是用手段迫害過不少與自己有過節的大臣,但要么是陛下示意,要么是陛下默許,畢竟那都是外人。可甭管齊單再怎么混不吝,齊長庚再怎么不喜歡齊單,那都是他的親兒子。
庶民若有罪,有官員治之;官員若有罪,有律法治之;唯有皇親國戚——律法雖然可以治之,但治他們的“人”只能皇帝本人。
因為對皇子不敬,就是在打皇帝的臉。
蔡環活了大半輩子,承君恩寵,當然是通透的。
“是啊,有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齊單對著惶恐的蔡公公揚了揚手中的物件兒:“你和你的干孫子,膽子可不小啊!”
話音未落,齊單面色霆震,說不出是威嚴還是狠厲,但光看著就讓人想下跪。
果不其然,蔡環“咣當”一下就撲倒在地,雖然他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但看殿下手中的似乎是信件文書一樣的東西,想來也是自己的某一個干兒子在信里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偏巧讓人給看見了。
“小的…實在不知啊!”
“不知?”齊單冷笑了一聲,“那我就讓你知道知道!”
說罷,齊單將手中的書信團成團砸在了蔡環面前。
正當蔡環顫顫巍巍地展開書信看時,齊單便在一旁補充道:“今日我與故友相約,竟撞上了這種事,真不知道是萬幸還是晦氣…”
五皇子所說的故友便是夏則,二人不但是少年玩伴,后來在軍中也頗有一番交情。不過他到底是“偶然”碰到了這事兒,還是預謀已久,就值得商榷了。
因為賀難的信,齊單可是整整盯了數天蔡環身邊的動靜,今兒一聽有人要給蔡環送禮,便自然而然地來找夏則,“恰好“便見到了送禮的車隊。
蔡環手中的書信自是蔡猛親手所寫的一封,信中對干爺爺溜須拍馬、噓寒問暖,極盡孝順體貼之能事,但蔡環把信細細讀了三遍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唯一有些多余的就是向蔡環打聽了一下是否有京師中的少年官員赴任斧陽。
“殿下…這不過是咱家收的義子為咱家的年賀…”蔡環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你再看看這一封。”齊單又把一封信拿了出來,幾欲拍在蔡環的臉上。
愿將效魏祖,若個草頭王。
此十個大字與蔡猛字跡如出一轍。
蔡環不會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所以此時心中惶恐震駭無以復加,腦袋磕得頭破血流。
“本王雖然不擔當督察百官的職務,但畢竟盛國是我齊家的天下,所以查了你的車也不算逾矩吧?”齊單當然也是看完了車里掖著的兩封信,才明白過來賀難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賀難與蔡猛有怨,想借自己之手除掉蔡猛,齊單看完信件之后便已了然——賀難這是玩了一出驅虎吞狼啊!
齊單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蔡氏謀反的事情,但看到蔡猛賀禮中的兩封信這份疑慮就已經打消了——既然賀難已經與斧陽郡中的官員交好,那么如果蔡猛謀反是真,他又何必借自己之手呢?直接報到當地官府差人抄家不好么?再說如果是蔡環要謀反,第二封信中的那句詩文卻又不成立了——畢竟無論這封信出自蔡猛之手也好、賀難之手也好,都是“蔡猛”的“提議”,而非同意蔡環的想法,所以蔡環是不知情的。
由此可見,賀難是假蔡猛之名構陷蔡環,而他給自己的謀劃就是利用這一點來挾持無辜的蔡環收為己用。
算盤打的倒是不錯,只是用我去搗滅蔡猛這么一個小小的郡城土豪是不是有點兒太看不起人了啊?
我齊單…會讓你賀難那么稱心如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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