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賀難所料,蔡家并沒有主動找上自己的麻煩。
原因有三:其一,李仕通有意無意地放出去了“賀難是奉命從京城里來的”這個消息;其二,賀難這些日子在酒樓夜夜笙歌,宴請的都是些和蔡家不對頭或平時中立的人物;其三,蔡家也在觀望。
對于賀難來說…這并不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因為自己遲早是要離開的,如果蔡家等不及對自己出手,自己尚有籌措來反制,最后哪怕鬧到他們頭上那位老太監那里,自己背后何嘗又沒有靠山?但如果蔡家就這么一天一天的耗著,耗到自己離開之后再出手,終究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離臘月三十還有三天,賀難在郡城里擺下了最后一桌。
“王掌柜里邊請!”
“何員外來啦!”
門口負責接風的小二貼上來招呼著。
來人,是斧陽郡中的兩位頗有名氣的富戶,萬寶當鋪的掌柜王子明,與地主何太清。前者四十歲上下,身形干瘦頎長,長相倒是頗有特點,小頭窄面,五官倒是分的很開,長得有點兒像一只螞蚱成了精;后者看上去要年輕不少,樣貌在三十歲左右,膀大腰圓一臉橫肉,和他那名字不相匹配。
這兩位幾乎是前后腳走進來的,后邊兒的人被引進來的時候,前者也看了一眼。王子明生性比較寡言少語,朝著何太清微微點了點頭,而何太清這人就不太講究了,他就當沒看見,大剌剌地就往主座右手邊一坐,和李仕通攀談了起來,好像他這樣就顯得比王子明高一等似的。
不過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蔡家攀上大太監蔡環之前,何家算是郡城里的第一豪強。也就是這幾年的功夫何老爺沒了,而何太清又是個粗人不懂打理家產,此消彼長之下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和蔡家相比更是不算什么。不過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太清也是從小就是拿鼻孔看人的主兒,習慣改不了。
王子明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坐在了客位上,和李仕通寒暄了兩句。
眾人不冷不熱地聊著天,賀難也鉆進來了,朝著幾位都打了聲招呼。
“賀老弟!”何太清當即便站起來朝賀難招呼了一句,和對王子明的態度截然不同。
而王子明的態度卻照舊,點點頭而已,好像和誰都不那么熟似的。
賀難當然是早就和這兩位接觸過,甚至去請的時候也是登門拜訪,所以何太清能熱情地招呼一聲也不足為奇。畢竟賀難比較擅長言談,總會比王子明這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家伙討人喜歡。
今兒做東的雖然是賀難,但也是借著李仕通的光才能和這些人結交上,所以在張羅的還是李仕通。何太清和王子明雖然在方才有點兒看不對眼的意思,但還是要給李仕通一些面子的,所以酒桌上的氣氛也緩和下來了一些。
酒過三巡,賀難還是主動張了口:“二位兄臺,想必你們這些日子也聽說了小弟我和蔡家的公子發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想請二位哥哥在其中說和說和。”
王子明欲言又止,剛要張口卻被何太清截斷了話頭:“賀老弟,別怪哥哥我說話不太中聽啊——你覺得真有必要說和么?這郡城里又不是他們姓蔡的一家說了算,難道跟姓蔡的不對頭,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何太清對蔡家的敵視,只從這句話中就可見一斑。兩家的關系雖然算不上水深火熱,但照了面卻也從來沒給過對方好臉色看。
“我是個粗人,整不出來那些個大道理,但是這些年摸爬滾打也不是白費功夫的——我家手底下有很多佃戶,年年都要給我家交錢糧作為租金,還得一口一個老爺的叫著。其實有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些人離了我這個地主就不種地了不成?”
“何老弟…這話就不對了吧。”王子明那沙啞的聲音從桌子另一邊輕飄飄的傳來:“收租的是你,說風涼話的也是你,敢情都是那些佃戶的不是了?咱們就事論事,人家賀老弟無非就是跟蔡家有點兒小誤會,咱們這些當哥哥的哪怕和蔡家不是那么熟,但好歹也能說得上話幫著在里面撮合撮合。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擺闊呢?”
這倆人一個個都比賀難大上十歲二十歲,卻也一口一個老弟的叫著。
何太清是個暴脾氣,王子明在這陰陽怪氣地饒舌,他肯定不能忍啊,一拍桌子就嚷嚷道:“王子明,你他媽的別忘了——姓蔡的手底下那個當鋪卷走過你多少生意,現在你要給他們說話?你孬不孬啊?”
王子明的萬寶當鋪,原來可以說是郡城里數一數二紅火的了。這人做生意頭腦比較精明,他不做那暴利盤剝的生意,卻反行薄利多銷的路子,一賺回頭客,二賺人情債,再加上他眼力頗佳,倒是從一窮二白搖身一變成了大當鋪的掌柜,堪稱是咸魚翻身的典范。
但自從蔡家靠上了蔡環之后,也把手伸到了典當這一行業中,無非就是“暴利”二字。蔡家的當鋪專行使那“九出十三歸”的高利貸——什么叫九出十三歸呢?假設一件物品值十兩銀子,當期三月,當戶在當鋪那里非但只能拿到九兩,還背上了每月一兩銀子的利息,而三個月之后要連本帶利還十三兩才能把物品贖回來。
而如果到期之后你不來贖回這件物品,這貨物歸了當鋪還好說,利息也得照樣還,而且每逾期一月還得加收利息,蔡家那個當鋪更是達到了三成之多。
十兩銀子的東西,前三個月每月一成利,到期之后每個月都長三成利息,還是按前一個月滾出來的本錢和利息加在一起進行結算——一年之后就變成一百三十七兩還多。
何止是暴利?簡直就是茹毛飲血!
可能有人會好奇——這么重的利息,那大家不去他那里不就的了么?
關鍵是蔡家既然這么干了,肯定不怕沒人來啊——一方面雇人去同行那里搗亂騷擾,其它當鋪不是被迫關門就是必須跟他們一樣的價錢;另一方面又讓人威逼利誘當戶必須去蔡家當鋪,不服?不服就拳腳伺候。
而最為可惡的一點就是——明明人家有能力按時把錢交上,但蔡家偏要從中作梗,非得把這個期限給拖過了不成,只要晚一天,那都是多收一個月的利息。逢人還錢借口當鋪關張也就算了,甚至還在到期的前幾日雇打手故意找茬給人打一頓,讓人在還錢的日子沒法出門。
而且這事兒吧,還沒辦法找證據——他不是搶劫,也不是偷盜,更不是殺人,充其量就是發生了口角然后下手重了一點兒,也沒到致死致殘的程度。官府真要判,那也就是賠點錢當作醫藥費了事,還不夠一個月多加的那點兒利息呢。至于逾期了?那是你自己傷著了沒法出門,跟我們當鋪有什么關系?
總之,這市場被蔡家這根攪屎棍攪得一片污穢,王子明也深受其害。
在何太清的眼里,王子明跟姓蔡的那就是有血海深仇——斷人財路等于殺人父母嘛!
見何太清嚷嚷個沒完,王子明不禁皺了皺眉:“這和孬不孬沒關系,我和蔡家的事是我們商人之間的事,跟賀老弟又沒什么關系。”
“你的意思是——我想把賀老弟拖下水唄?”何太清兩顆眼珠子都要噴火了,“媽的,你們這群做買賣的真是一肚子壞水,小人之心!”
“何太清,你別得寸進尺!”王子明是性格內斂,但何太清已經指著他鼻子罵了,哪有不還口的道理?“就你這豬腦子,難怪你家讓你敗得沒剩幾個子了,就你這樣還想扳倒蔡家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放你娘的狗屁,你怕姓蔡的,老子可不怕!你讓蔡猛那老東西來找我試試!你看我不把他頭給擰下來!”何太清越說越激動,連說帶比劃,唾液橫飛:“賀老弟,你就聽我的,有你何大哥在,蔡猛那老東西不敢動你一根寒毛!”
聽到這兒,賀難終于跳出來打圓場了:“其實兩位哥哥說的都有理,但是吧——其實我也不愿意和蔡家有什么瓜葛,見不著就算了,見著面再說吧!”
沒想到這下子輪到王子明炸毛了:“賀老弟,這么說你是站在何太清那一邊兒了?”
賀難抿了一口茶,瞇著眼睛看向了王子明:“我不站在哪一邊,我只是覺得這么看來也沒必要跟蔡家說和了。”
“行。”王子明的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了下去,“既然賀老弟已經有主意了,那我在這兒看來也是多余,李大人,就恕王某先行離去了。”
說罷,王子明拂袖而去,這間屋內只留下表情各不相同的三人。
其中有一個人露出了一絲笑意,但我不說是誰。
就在王子明離開后的不久,隔壁的雅間也有兩個人走了出去。
就在翌日賀難返回了縣城老家之后,這兩個人也到萬寶當鋪拜訪了王子明,當夜,王子明便去了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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