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宮,是九大宗門中唯一一個由女子組成的江湖門派,根據傳說中嫦娥仙子所居住的月宮所得名。當然,月宮里也有吳剛在罰跪,不對,伐桂,所以廣寒宮里呢,也有幾位男性,基本上由家屬組成,不在門派里擔當任何職務。
之所以在此會用“江湖”一詞,而不是“武林”來稱呼廣寒宮,是因為這里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并不能算是一個純粹教習武藝的門派。
在那個女子還沒有機會登堂入室、拋頭露面的時代,廣寒宮的創始者,也是第一代宮主李仙娥在太陰山的大竹林中建立了一座“女子私塾”。
李仙娥是前朝某個世代公侯豪族的嫡女,說她們家是四世三公也毫不為過。李仙娥本人不但出落得般般入畫,清麗出塵,頭腦方面也是慧心巧思、穎悟絕倫,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更是無所不通,不但引來許多公子王孫的傾慕,就連當時的皇帝也有意賜婚于太子。
按理來說,這是無上的榮耀。嫁于太子那就是未來的皇妃乃至皇后,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但偏偏李仙娥并不這么想。
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倒也并非不喜歡太子,這位太子無論是學識、德行乃至相貌都十分出色,二人又是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又門當戶對,可以說這嫁娶之事遲早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但她認為另一件事卻更加重要——那就是讓天下所有女子也有書讀,有學上,有功名可考。由于教條的約束,當時只有貴族家的女兒才有條件念書,有機會追求各種自己愛好的才藝;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兒要么不被世俗所允許,要么是沒有讀書的條件,只能早早學習一些賺錢的手藝操持家業,甚至早早地就嫁了出去,就連嫁人也不能遂自己的意愿,很多姑娘嫁人的目的甚至是為了給自己的兄弟換一門親事。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女子沒有得到功名的渠道,尤其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兒更是如此。李仙娥想讓世人知道,女子的才能并不一定比男子差,所以她才想創建一個可以讓普通女子也有機會讀書、見世面的地方。
什么叫婦女能頂半邊天啊?這就是。
于是李仙娥不但拒絕了皇帝的賜婚,還在京城里辦了個女子私塾,教習女子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和德行操守。在這里念書的女子并不要求出身,就算是貧民家的子嗣也可以到這里求學,而只要是一心求學、不是來虛度光陰的學生,都會根據考核的成績得到由李仙娥贊助的錢糧來補貼家用。
一時間,李仙娥在京師風頭無兩。眾人對于她的做法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覺得李仙娥標新立異,離經叛道,不守祖宗教條;有人覺得李仙娥可能只是為了出名;有人覺得李仙娥這么做還挺有意思的…總之,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京城周邊。當然,也傳進了皇帝的耳朵里。
大王…不高興。皇帝陛下一方面惱怒李仙娥拒婚忤逆龍顏,另一方面又對李仙娥這女子私塾的事感到太過離奇、覺得她擾亂綱常,大逆不道。就下詔書一道,不但取締了李仙娥的私塾,還將李家人下獄逼她就范。
總的來說,皇帝陛下還是很中意這個兒媳婦的,所以事情也沒有做的太過,下獄也僅僅是做個樣子,畢竟李家也是名門望族,進了天牢也是好吃好喝供著,沒有過多為難。
但偏偏李仙娥是個很倔強的女子,她也知道陛下不會真的拿她家人怎么樣,所以就跑到了靈虛山中的大竹林里把這個私塾重新開了起來。這下子陛下的臉面是徹底掛不住了——我給你李家飯吃你李家是四世三公,我不給你李家飯吃那還能反了你不成,盛怒之下就派遣禁軍將李家團團包圍,準備抄家。
關鍵時刻,還是太子跑出來救場了,跪在父皇面前就是叩首求情——仙娥無意于與我成婚,又何必逼她?況且這女子私塾也沒什么不好,女子終究也是要知書達理的…
皇帝聽完太子這一番長篇大論的解釋氣得肝疼,心想你這小子怎么胳膊肘凈往外拐,差點兒就動了廢太子的心思了。兒子畢竟是親的,太子當了這么多年也沒有什么幺蛾子,廢長立幼這事就是取亂之道,所以最后陛下給太子又賜了一門婚事,這事才算揭過去。
只是苦了太子殿下,一晃就是十年沒見自己的心上人,只能差人時不時打聽一下她的近況。
直到老皇帝逝世,新陛下掌權登基。在把祭祀典禮,紀年改元等所有事情忙活完之后,新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服私訪靈虛山。
在那里,新皇帝重新見到了自己認定的皇后娘娘。
“我看你這兒還挺不錯的,我都不想回京城了。”柴寒和李仙娥對坐涼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擺著一盤黑白,腳下煮著一壺清茶。
“那怎么行,你可是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哎!”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李仙娥仍舊是一副青春少女的容顏,歲月沒能在她臉上增添刻痕,也沒能帶走她那惹人憐愛的靈氣。“你可以在我這兒待上一段日子,但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你們這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們,會不會很危險?“柴寒皺眉問道。他的擔心不無道理,這深山竹林中一群鶯鶯燕燕的,怕是少不了蟊賊騷擾。
“這個你放心,我早就想到這件事了,特意聘請了幾個武師來保護大家。”李仙娥捻著一枚棋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其實我也有想過讓這些武師教一些功夫的,可惜男女有別,男人的功夫也不適合女子來練,看來我得再找些女高手來了。”
“哦?男的?”柴寒頗為在意,但嘴上還是顧左右而言他:“這些人靠不靠譜啊?哪里找來的?我還是給你派一隊禁軍來吧,這樣我也放心。”
李仙娥哪能不知道柴寒真正想說什么,她輕輕笑了笑:“禁軍我又不是沒見過,一個個兇巴巴的,哪有我找到的這些人好,不光武功高強,長得也賞心悅目,還懂吟詩作對,到時候還能給姑娘們當如意郎君…”
“那你有沒有…”柴寒使勁在手心里攥了攥白棋,欲言又止。
李仙娥看了他一眼然后埋頭落子,再抬頭時,六宮粉黛無顏色:“孑然一身。”
聽到這句話的柴寒心頭狂喜,但他還是按捺了下來,試探著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回去…哪怕一段時日?”
這句話,柴寒說的極為艱難,到最后甚至聲音小的都聽不清了。
李仙娥輕輕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我回去做什么?在深宮里嗎?你知道的…我想在這里教姑娘們讀書學藝,不想鎖在深宮大院里當娘娘。”
“那你也可以偶爾回來啊!兩邊都不耽誤的!”柴寒的情緒有些激動。
李仙娥挑眉看了柴寒一眼:“你見過天天往宮外跑的妃子么?”
柴寒也毫不退讓:“難道你怕別人說閑話?”
“我不怕別人說我,但我怕別人說你…你的身份就注定了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可以做。”李仙娥的聲音有些囁嚅:“我欠你的已經太多了,不想再拖累你了。”
涼亭里沉默了下去,只剩下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
良久,柴寒突然說了一句:“我…可以把位置讓給我弟弟。”
沒想到李仙娥一下子就變了臉色,她把手中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笥里,抱著雙臂嚴肅地看著柴寒:“你是這個國家的皇帝,是天子,你要知道你身上肩負的是什么…是社稷、是百姓。”
“皇位不是可以隨便按照個人的意愿讓來讓去的——今天你可以為了我讓出皇位,那你弟弟就可能也會為了什么事再讓出去,然后這個國家就亂套了。”
“王者…無私。你從小就那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呢?”看著柴寒那無奈的苦笑,李仙娥的語氣也放緩了些:“你應該把心思放到百姓和社稷身上,讓更多吃不上飯的孩子吃上飯,讓讀不起書的孩子讀上書,讓盜賊不再作亂,讓子民安居樂業…兒女情長、詩詞歌賦,舞榭樓臺,這些東西皇帝不是不能有,但都要排在后面。”
說完這句話之后,李仙娥便拖著自己席地的長裙離開了涼亭。
柴寒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哀。他一直不太理解李仙娥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經營一座女子私塾,但他仍舊因為對李仙娥的愛情而傾力扶助她,現在他終于懂了李仙娥到底想給世間帶來什么。
也懂了自己今生注定和李仙娥無緣。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李仙娥回來時坐到了柴寒的身邊,素手伸出遞上了一壺酒。
“玉蜜酒?”柴寒驚呼一聲,這是他們小時候最愛喝的酒,因為不易醉人且味道甘甜。
李仙娥巧笑倩兮:“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每年都會存下一壇。”
對酌了一會兒,柴寒突然問道:“你這里就沒個什么名字?只叫女子私塾也太直白了,天底下將來會出現很多個女子私塾的。”
李仙娥睜著一雙美目,醉眼朦朧的笑道:“還請陛下賜名。”
“嗯…”柴寒想了一會兒,“既然是在太陰山中,那不如就叫廣寒宮吧!月亮不就是太陰么?”
“不對啊?這里應該是叫靈虛山啊?”李仙娥眨著眼睛反應過來。
柴寒大笑了一聲:“我說這里叫太陰山,這里就叫太陰山!”
李仙娥也笑了:“我看你這是硬要把自己的名字加到我的學堂里才這么說的。”
“身為皇帝,難道連一座山的名字都決定不了么?從現在開始,這里就叫太陰山!”柴寒嘴硬道。
七天之后,皇帝離開了太陰山大竹林,回到了京城的皇宮。
從前的他是因為對于李仙娥的感情才幫助她,卻從來沒有深思過李仙娥的想法,現在他清楚了。
他要做一個好皇帝。
所以他的愛也只能在心底埋藏、抹平,卻仍有余威。
十個月后,太陰山大竹林里一個女嬰呱呱墜地,李仙娥給她取名為李廣寒。同年,廣寒宮拔地而起。
皇帝每年都會去一次大竹林,喝這一年李仙娥親手釀的玉蜜酒。
李廣寒越長大越覺得這個年年都來討酒喝的大叔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因為自己長得跟他很像。
有老人說女孩兒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
文德皇帝柴寒駕崩了。
終其一生他都沒有立過皇后,后宮中永遠有一個空著的主殿,這塊地方他永遠留給一個人。他也沒有兒子,他的侄子柴明言被過繼為太子。
柴明言不知道為什么伯父臨終前告訴自己不要將他葬在皇陵,而是將棺木送到太陰山的大竹林。
李仙娥牽著李廣寒換上了白衣素服,在大竹林口的大路上等候著。
持服守喪的時候,李廣寒第一次仔細看母親給大叔畫的畫像,心里不斷重復著“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但始終卻又不敢確定。
母親臨終之前,李廣寒終于鼓足了勇氣問了這件事。
李仙娥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個笑容道:“女兒的名字,當然是要父親來取了。”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