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典獄有話不妨直問。”
胡夫人邀請劉睿影和金爺三人分賓主坐定。
向來都是有話直說,他還是頭一回聽人說有話直問的。
劉睿影的確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胡夫人這么一提,他卻是又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口。
“胡希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來想去,劉睿影還是問了出來。
這個問題是經過他反復思量的。
若是胡夫人能回答的徹底,卻是就能將劉睿影肚子里一半的疑惑全部解決清楚。
“她是個瘋子。”
胡夫人的回答直接了當。
但這顯然不是劉睿影想要知道的答案。
瘋子這個詞不論用在誰的身上卻是都和沒說一樣。
不是瘋子的人,會有發瘋的時候。當真是瘋子的人,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被迫發瘋一定是一瞬間的爆發力,情緒達到極致后的癲狂時刻,而真的瘋子則時時刻刻都是瘋瘋癲癲,或喜或悲,沒個目的和正形的。
劉睿影也不知道胡夫人是有意搪塞還是無從開口。
“她害了瘋病?”
劉睿影接著問道。
這樣的話,要么不問,要么就問到底。
既然已經開了頭,那邊放下所有顧慮,一門心思的刨根問底。
“不,胡希仙的瘋病不是后天害的,是先天就有!”
胡夫人落寞的說道。
胡希仙乃是她懷胎十月所生。
哪有當娘的不想孩子好?更不用說像胡家這般的頂級世家。添丁進口是大事,不論男女,都是胡家血脈的延續。
當初胡希仙出生的時候,整個胡家上上下下著實熱鬧高興了好一陣子。
唯有胡夫人顯得有些一籌莫展。
因為她有時卻能從胡希仙的眼睛里,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知子莫如母,就連她親爹都忽略了這一點,胡夫人卻是止不住的擔憂。
在她長到成人后,這毛病更是已經從眸子里脫離出來。
胡家的花園里,時常能看到胡希仙在一個人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甚至還有吵架的時候。
一個人用兩種不同的語氣語調,唱和不止,不管怎么看,都是極為不正常的行為。
胡夫人請了不少郎中,開了不少藥。
甚至還請來了平南王域中有名的陰陽師來跳大神。
可惜這么多法子,卻是沒有一個在她身上奏效,后來只能不了了之…
“劉典獄,你覺得我可像是瘋子?”
胡夫人看著劉睿影問道。
這話他不知該如何回答…要單論問題,的確像是個瘋子問出來的。因為正常人不需要證明自己正常,而瘋子總會不遺余力的求證自己不是瘋子。
劉睿影訕訕的笑了笑,沒有回答。
胡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看得出他很像從劉睿影口中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所以胡夫人的意思是,胡希仙的腦袋生的不一樣,里面卻是長著兩種…”
劉睿影話說一半,及時收住。
當著一位母親的面,說人家的孩子有問題,是一種極為不明智的舉動。
何況這位母親還是胡家的家住夫人,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身份地位,在下危城中可以算是半個城的支配者。
從她的面龐上,劉睿影就能感覺到她性格之中的剛毅與堅韌。
胡夫人長相極佳,可算得上是少見的美女。這個年紀的女人,按理說眼角處和鼻翼兩旁都該有些許皺紋才對,她卻光潔如新。
以下危城中的風沙,再保養卻是都無濟于事。
有的世家夫人,每天都服用從安東王域運來的珍珠粉,但該衰老的時候,根本擋不住皺紋的生長。
胡夫人能做到如此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的臉上很少會出現表情。
像是剛才的大哭,估計在胡夫人臉上也極少出現,否則她絕對不是現在的模樣。
以控制表情保持面部肌膚的平整,這位胡夫人可謂是把美容這件事做到了極致。
這樣的女人,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的如此精準,可想而知她的襲擊有多深沉。
與其和她虛以為蛇的打機鋒,不如干脆利落,讓她摸不著頭腦。
心機深沉的人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想得太多。
她會想以她的開始,和多種結束,一但對方的路數不在她的操控之中,她就開始慌了。
本來是極為單純簡單的人和事,放在這樣的人眼里,卻是都能生發出無窮無盡的脈絡。
“兩種人!”
胡夫人接著劉睿影的話頭說道。
“一個是我的女兒,另一個是仇人,無時無刻不想殺死我和她爹。”
“然后你們就安排了一場假死?”
劉睿影強行忍住笑意,又覺得自己身前這位母親著實可憐…
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可以為了自己的子女付出一切。現在雖然是假死,但若是當真要了她的性命才能讓胡希仙好轉,想必胡夫人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這次碰到了二位,算是被外人看見。”
胡夫人說道。
劉睿影沉默不言。他在等胡夫人的后話。
既然是第一次被外人看見,那定然還有后話。
“我有兩件事,要拜托二位。”
胡夫人長舒了一口氣后說道。
“剛好一人一件?”
劉睿影問道。
“剛好一人一件。”
胡夫人說道。
她話語中最后一個“件”字剛出口,那一胖一瘦兩人從黑影中閃電而出。
雙手舞動迅捷,化為了一團殘影。
其中有數十道寒光,朝著劉睿影和金爺的襲來,籠蓋住了他們身前的所有要害。
速度太快,劉睿影難以辨別清楚。
金爺搶先一步站在劉睿影身前。
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又帶上了那雙奇怪的手套。
雙手迎著寒光廢物來的方向一抄,頓時就將面前的暗器打落接住大半。
剩下的自是也撲了個空。
因為方才金爺這一阻攔,已經留給了劉睿影足夠的躲閃時間。
他身子朝旁側倒去,將其余的暗器看看避過。
只見地面上猶如星光點點,蛇形鏢、燕子當…卻是有五六種之多。
再看向前方,胡夫人已經坐到先前擺放著歐家劍的八仙桌旁,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冷眼旁觀。
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焦急的情緒,亦或是她對這一胖一瘦恨與信心。覺得以二人之能,將劉睿影和金爺這兩個看到了不該看的外人清理干凈應當不是難事。
這里又是下危城中的流人聚集地。
且不說金爺本來就是逃脫苦役的囚犯,就是劉睿影這位詔獄典獄、中都查緝司省旗,不明不白的死在這里,也有足夠的理由能說得過去。
下危城中沒有查緝司站樓。
劉睿影在城里可謂是孤立無援。
一個能來相助的人都沒有。
胡夫人知道他是領了命前來辦事的,而且所做之事大抵見不得光。所以即便殺死了劉睿影,中都查緝司和詔獄想必也不會來大張旗鼓的找麻煩,只能吃個啞巴虧。
正是有了這番計較后,胡夫人才毅然決然的對劉睿影出手。
他在胡家園子里看到的,要是傳揚出去,那日后胡家在下危城中可是再也抬不起頭來。
更何況胡希仙不但是胡家的五小姐,還是這一輩用來與歐家聯姻的對象。
這么多年,胡家都把胡希仙隱藏的極為完好。
就連歐家也覺得胡希仙只是有些瘋瘋傻傻,嫁過來之后只要嚴加管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們哪里知道,這胡希仙卻是腦子里有兩個不同的人,另一個發作起來,卻是可以屠戮胡家滿門。
金爺剛從衣衫下拿出烏鋼刀,卻冷不丁被那伙計打出的一枚燕子當擊中手腕,烏鋼刀應聲而落。
劉睿影的劍也因為方才躲閃的緣故,跌落甚遠。
情急之下,金爺腳踢刀背,烏鋼刀激射而出,暫時逼退了那伙計,讓劉睿影能夠將自己的劍重新拾起。
劍剛入手,那胖子卻是又打出一連串的暗器。
暗器碰撞,竟是發出火光來,剎那間將客棧的為幔帳點燃。
火光沖天而起,帶著滾滾濃煙。
劉睿影不慎被嗆了一口,便覺得嗓子里猶如吞下去了幾把燒紅的刀子似的,用力咳嗽起來。
趁此機會,那瘦子卻是鉆進了煙霧之中。
他似是有什么閉氣的法訣,在濃艷中穿梭自如,絲毫不受其影響。
劉睿影本想盡快從濃煙中脫身,沒想到卻是被他逼的越來越深入…
瘦子眼看劉睿影退無可退,躲無可躲,抬手擊出一掌。
勁氣凌然,猶如龍卷般將濃厚的霧氣全都卷起。
一時間劉睿影分不清虛實所在,只得強打氣精神,瞇著眼睛盯住那瘦子的一舉一動。
直至他的掌力逼近自己面部,劉睿影才抬起有,連帶著劍鞘一柄朝著他手腕處的薄弱切去。
誰料這瘦子似乎早就聊到了劉睿影會如此,冷笑一聲后,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半圓,左掌平推,剛好在空檔中隔開劉睿影的劍鞘。
這一來一去,著實是妙到毫巔。
雖然劉睿影的劍還未出鞘,但也著實兇險…
若是他能用劍鞘切實在瘦子的手腕處,那他的手腕定然登時斷裂開來,只有皮肉相連。
瘦子后出的一掌,卻是避開劉睿影面門,直取前胸而去。
恰好劉睿影那一切落空,身子本能后撤,讓那瘦子這一掌只擦到了他衣襟邊緣。
這瘦子似是沒有想到劉睿影竟是躲開了他這一掌。
同胡夫人一樣,這一胖一瘦兩人,也精于算計。
能出一掌的,絕不會多動一下身子。而在出掌前,早就計算好了可能出現的所有變數。
事實上不能說他計算的不夠準確,只能說方才劉睿影的運氣太好。
不到一寸的距離,卻是讓他摧毀了異常極為精準的計算。
偏差一分,都會影響大局,決定生死。
遲疑片刻,濃煙越發強烈,幾乎都要燒著了房梁。
瘦子雙掌一錯,左掌再度斜揮,于半空中忽然攥拳,攻向劉睿影的左腰,同時右掌已揮向他的咽喉。
劉睿影心中正盤算著在何時出劍,忽見此人攻來,他心頭一凜,只見四面竟仿佛都是這人的指風掌影。
無論向何處閃避,這次卻都是無法躲過。
窗外忽的吹過一陣風,將濃煙撕扯開來,從外飛快地掠入一條人影。
站在劉睿影面前,卻是不答話,揚手就是一劍,斜斜的朝這瘦子揮來。
此人手中的劍發出一道金光,看起來有些華而不實,但威力卻頗為驚人!
金光一溜,猶如閃電,劉睿影卻因為濃煙再度合攏過來,卻是看不見他這一劍的方向。
待看清來人之后,劉睿影心下駭然,卻是再無猶豫,當即拔劍出鞘。
相比于那瘦子來說,這替他出劍的人反而讓他更為忌憚。
那瘦子也看清了來人的面龐,大驚之余慌忙后撤,想要退出濃煙之中的戰圈。
此人眼見自己一劍逼退了敵人,倒也不再追擊,反而轉過身來,朝著劉睿影說道:
“你這人怎么連招呼都不打就走?”
劉睿影哪里還敢接話?
按照胡夫人所言,胡希仙犯病起來卻是親爹親娘都能下得去手。方才在園子中,他也領教過胡希仙狠厲的手段,確實不比她娘差。
話音剛落。
風又把窗子吹開。
寒風里夾雜著片片濕潤的冰涼,拍打在劉睿影的臉上,頓時就濕了一片。
不過這風卻是將濃煙吹開的同時,助長了火的勢頭。
原本客棧中高懸的幔帳已經被燃燒殆盡,開始朝著房頂竄去。
房頂上下三道大腿粗的橫梁,盡皆刷了清漆,對火的耐受還能經得住片刻熬煉。
但屋頂上的蓋頂已經被火繚繞的一塊烏黑,一塊焦黃。
最多一盞茶的功夫,這客棧的屋頂就會車塌陷下來,砸在劉睿影等人的身上。
借著風吹開濃煙,胡夫人也看到劉睿影面前站著一個自己頗為熟悉的背影。
“將小姐帶出來!”
胡夫人對著胖瘦二人說道。
“不許傷到小姐!”
緊跟著又補充了一句。
兩人面露難色…
雖然胡希仙劍法驚人,用的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利刃,但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卻是絲毫不懼。
他們倆主修掌力與拳術,身上還帶著無數暗器。
只要能避開胡希仙一劍,那便能貼近了身去,將其擊倒。
可現在胡夫人卻嚴令二人不可傷了胡希仙分毫…這般尺度,卻是極難把握。
掉一根頭發算不算傷?若是胡希仙和自己二人應聘到底,拳掌刀劍無情,到時候就不是他們倆能夠掌控的。
不過劉睿影也沒想胡希仙竟然會在此刻突然現身,她一雙眼眸卻是牢牢定在劉睿影的面龐上,其中帶著幽怨和徨急。
不等胡希仙說出第二句話,那胖瘦二人卻是懂了身形。
雙人四臂舞動成一團陰影。
一簇簇暗器飚射而出,將胡希仙周身方位全部封死,招式亦是狠辣與快捷,兼而有之。
胡希仙絲毫喘息不得,揮動短劍,但見金閃閃,也施展出一套兇險無比的劍法,招招式式都徑直欺入對方的懷里,直似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