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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花酒間,車馬前【四】

  “是我有眼無珠,冒犯了五少爺…”

  大漢的身軀雖然如同鋼鐵,寬厚似門板,但經這么一折騰,頓時變得氣息奄奄,說話聲音極其微弱。

  目光不斷的閃躲,點頭猶如搗蒜。

  從劉睿影的角度看去,渾似個弓著背的大蝦米。

  可他口中的“五少爺”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眼中只有這條骯臟的毛巾,初此之外的東西都與他沒有任何瓜葛。

  “五少爺”的奶奶深深地嘆了口氣,走上前來,將桌臺上放著的一百五十兩黃金拿起,塞進大漢的衣襟之中。隨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門外。

  大漢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直到老婦恨鐵不成鋼般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他才回過神來,連滾帶爬,踉踉蹌蹌的出了客棧的大門。

  “奶奶,怎的就讓他這樣走了?”

  黃衫少年問道。

  “不走難道站在這里等死?”

  老婦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

  “等死?他為什么要死…”

  黃山少年撲閃著大眼睛,滿臉疑惑的繼續問道。

  那單純質樸的神情,仿佛在詢問一件十分日常的事情,就像吃飯睡覺一般,但問出的話語,卻又像沉淀已久的江湖客,知曉世俗后,發出感嘆…

  對生命已經不在乎,對生老病死已經全然淡漠。

  可這兩種糾結復雜的情緒,本不該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一個人的年齡該固定思緒和念頭。

  因此旁人更不知解釋,也不該如何說起,這個話題十分漫長,也無從解釋。

  周圍人都感受到一種淡淡的悲哀,是對生命流失,時間流逝,感情消磨的無措,和無力感。

  這下就連他奶奶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那位穿金戴銀的老婦的無頭尸身還在兩人腳邊躺著…這不就是最好的解釋?

  “唉…”

  黃杉少年嘆了口氣,隨即雙臂下垂,本來被手托舉著的毛巾也落在了地上。

  正要轉身走回桌臺邊,腳下卻被那老婦的尸體絆住。心中不由得再騰起一股子無名火,踢出一腳,這尸身好似個皮球般,徑直從窗子里飛出去,灑下一地血腥。

  殺人不眨眼的,劉睿影見過不少。

  但對死人的尸身這般不屑的,他還著實是沒有見過…

  黃杉少年重新在桌臺邊坐下,脖子一縮,將背后的劍解下來,橫放在雙腿間。

  客棧大堂中的左右人都盯著這柄金燦燦的歐家短劍,回味著剛才那位大漢道出的那句“五少爺”。

  眾人順理成章的以為,這黃杉少年就是歐家的五少爺,但劉睿影很是清楚,在歐家之中根本沒有“少爺”這個稱呼,而且歐家中人都有過相當坎坷的力量,做事講理,不會這樣部分青紅皂白的就拔劍殺人,尤其是殺的還是自己人。

  “讓你喝藥為什么不喝?你知道現在一個老媽子有多難找嗎?”

  黃山少年的奶奶斥責道。

  “有什么難找的?多得是有人想穿好衣服,想戴金戒指。”

  黃山少年滿不在乎的說道。

  “再不濟,就給二十個金戒指!手指頭戴買了,就戴在腳上…!”

  說著,他還把一只腳高高翹起,放在了桌臺上。

  掌柜的見狀,立馬從打盹中驚醒,手上拿著條雪白的毛巾,將黃山少年的腳輕輕抬起,把毛巾墊在了下面。

  劉睿影和蠻族智集對視了一眼,覺得這場鬧劇著實是無聊…

  要換做平時,看到這樣草菅人命的“少爺,他定然要管上一管。但現在他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這件事事關擎中王劉景浩以及凌夫人的顏面,還有安東王的性命。

  他可以不在乎安東王的性命,卻不能不在乎擎中王劉景浩和凌夫人的顏面。

  掏出銀子放在桌臺上,算是結賬。又從桌上拿了兩個戧面饅頭,當作這一路上的干糧,兩人便要離開。

  劉睿影是再不想進任何一家客棧。

  第一家客棧莫名其妙的與人動手,五十里地后的第二家客棧又莫名其妙看旁人動手…

  尋常老百姓一輩子都碰上的事情,卻是被他在不到一天之內碰到了兩次!

  “你不怕嗎?”

  劉睿影剛抬起腳,準備邁出客棧的門檻,黃衣少年的聲音突然從背后響起,卻是要比先前更叫陰柔…聽的他頓時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我害怕什么?”

  劉睿影微微測過身子問道。

“害怕它插進  你的眉心,讓你沒法吃剛剛揣進懷里的兩個饅頭。”

  黃山少年的臉上露出一抹邪笑。

  這話說的很輕,很溫柔。但其中的危險卻又不言而喻。

  “吃饅頭用的是嘴,關眉心什么事?何況劍并不是用來插進人的眉心的,通常都是刺破這里。”

  他的話總是如此單純,卻又充滿復雜,和那少年一般,捉摸不透。

  劉睿影抬起下巴,用手指點著自己的咽喉說道。

  同時,他的目光卻看向了黃杉少年的奶奶。

  以為孫子又要發瘋,做長輩的肯定要管教。

  可老婦卻如山般巋然不動,充耳不聞,任憑孫子這般作為。

  都是金燦燦東西,金元寶能夠令人眉開眼笑,這柄劍卻能讓人膽寒…

  它雖然還未插入劉睿影的眉心,卻已經插入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里。

  不過他們又對黃衫少年的話,有了些許懷疑。

  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備。這是所有武者都知曉的道理,但他非但不隱藏,甚至還把劍大大咧咧的從腿上,換到了桌臺上。

  腿在桌子上翹著,是極其放肆且張狂的,他看起來十分有自信,或者根本就是裝出來的形式。

  這決計是一種炫耀,炫耀中又夾雜著震懾。

  但這種炫耀絕對是愚蠢至極…

  劉睿影也覺得這并不是個聰明的法子,不過他早就看清這位黃杉少年也不是個聰明的人。

  到底是不是蠢貨,還不好說。

  蠢貨會暴露,但極為聰明的人也會偽裝,因此這兩種都有可能,第一種還好,第二種就很可怕了。

  黃山少年顯然被劉睿影的嘲諷惹怒了…

  一拍桌,劍出鞘落于右手,便向著劉睿影刺去。

  他對準的地方正是劉睿影的眉心。

  雖然他不聰明,但起碼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這樣的人,若是不對著劉睿影出劍,他倒情愿交個朋友。

  很多聰明人做不成事,往往就在于他們的腦子太活泛,算計太多。一個會兒一個主意,卻從不愿意踏踏實實的,完成任何一件具體的事情。

  傻子則剛好相反。

  認準的路,決計會一條道走下去,碰到了南墻也會推到他,繼續往前走。

  只要這路選擇的不是那么滑稽,都會有差不多的作為,起碼要比那些所謂的“聰明人”過得好很多。

  這次劉睿影把黃杉少年出劍的過程看的極為清楚,就是不知他是不是為了應對劉睿影嘲諷,所以刻意放慢。

  畢竟讓對方看清了自己的劍,卻無論如何也擋不住。

  這樣所造成的后果,比寡淡的取走一人性命更加刺激。

  顯然,黃衫少年還沒有傻的透徹,他還知道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快感”。為了能得到這種快感,就得明白隨機應變的重要性。

  但大堂中的人,看到黃山少年出劍,卻都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笑聲,有的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不停地咳嗽。更有甚者,卻是偷偷用手將眼角笑出的淚抹去。

  因為黃山少年出劍的姿勢,實在是太過于滑稽…

  好似手中有劍,就連基本的平衡都無法保持。先前俊俏迅捷的身法,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左腳先邁出,像是踩到了香蕉皮一般,瞬時滑了出去…另一只腳卻沒能及時跟上。

  兩條腿幾乎筆直,好似戲子在后臺練功劈叉。

  為了重新讓身形平衡,黃衫少年用力把身子朝后仰倒,但顯然是扯痛了雙腿之間的韌帶,嘴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呻吟。

  劉睿影是整個客棧中唯一沒有笑的人。

  反而用可憐的眼神,將四周環視了一圈。

  因為那些笑的人很快都要死了。

  具體是掉了腦袋,還是被刺入眉心,就看這黃衫少年的心情。

  當他穩住身形之后,手中的劍化作金色的虛影,以自己為圓心,朝周圍擴散開來,就像是平靜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顆石子,泛起了圈圈漣漪。

  金光并不持久。

  出現的突然,消散的更加突然。

  但金光消散之后,整個客棧的大廳中再也沒有任何笑聲。

  吃饅頭需要用嘴,笑豈不是也要用嘴?而嘴長在腦袋上,一個人要是沒了腦袋,自然就沒法吃饅頭,也笑不出來。

  劉睿影沒來得及數清楚客棧中剛才到底有多少人在笑,可他數得清出現在還有多少人能笑,不過是他自己,蠻族智集,黃衫少年和他的奶奶,以及掌柜的。

  其余的人,身子全都矮了一大截,和那位穿金戴銀的老婦一模一樣。

  許多個人頭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去,他們的臉上還帶著未曾消散的笑意。

  金光太快了,快到他們根本來不及轉換情緒。

  對于必死之人來說,這著實是一種仁慈。

  在驚恐之下死去,哪里有削掉了腦袋愉快?

  死去的人,仍舊矗立著,自己的尸身就像是一座座墓碑。風把大堂中的窗戶吹得閉合,明亮驟然不存,整個客棧都變得陰森森、血淋淋。

  “呼!”

  掌柜的從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盞燈,用火石引燃的絨線點著,然后將其掛在一根鋼絲擰成的繩索上,輕輕一拉,燈盞便從柜臺的位置逐漸升起,懸掛在了客棧大堂的最頂端。

整個大堂又亮堂了幾分  燈火被從窗縫里吹進來的風,搖擺的忽明忽暗,卻是要比沒有燈盞時更加可怖…

  現在卻是輪到黃杉少年笑了。

  他笑的很開心,一面朝劉睿影揚起下巴,摸著自己的咽喉,一面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無論他笑的多么燦爛陽光,都不能驅散此刻客棧里的詭異。

  “看,笑的早不如笑的巧,最后笑的人才笑的最甜!”

  黃衫少年回劍入鞘后說道。

  “你現在害怕了嗎?”

  劉睿影并不言語,他足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終于忍不住,再度問出口。

  “不怕。”

  “死的又不是我,為什么要害怕?腦袋還長在我的脖子上,還有嘴能吃饅頭,也能笑!”

  他也笑了起來。

  不過他越是笑,黃杉少年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隨著劉睿影笑的越發放肆,他又哭了起來…

  “可是你要死了,不就不會害怕了?”

  黃山少年邊哭邊說。

  劉睿影現在確定他不是個傻子。

  傻子是想不明白這些問題的。

  他們的腦筋都很死,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沒有任何余地。

  而黃衫少年不是。

  他有自己的執念,但卻不傻,只能算作是個不聰明的瘋子。

  因為只有瘋子才會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變臉比翻書還快!

  劉睿影對于傻子還有些應對的辦法,但面對瘋子,他卻是一點招數都沒有…

  他在震北王域的礦場上就曾吃過瘋子的虧,眼下又遇到了瘋子,當真是覺得自己該去找個陰陽師算算命,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諱,怎的這瘋子就喜歡圍著自己打轉…卻是沒有想到,他現在身上就穿著陰陽師的袍子,一個陰陽師去找另一個陰陽師算命,那真是天底下最為滑稽的場景之一。

  思忖了片刻,劉睿影終究是想出了個法子。

  不確定是否一定有效,但起碼能讓他暫時不要糾纏自己。

  “何況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劍殺不死我!”

  黃衫少年聽后忽然怔住,用力的吸了下已經留到嘴邊的鼻涕。

  “你的身法是很快,但這些人中有的人身法不一定就比你差多少。身法講先后,你先動,人無防備,已經贏了一半。而他們所有的精神卻都被你手中這柄金燦燦的歐家劍所吸引,殊不知這劍只是個擺設,除了晃眼睛以外,沒有任何用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劉睿影所言是黃杉少年的意料之外。

  但他這句話一出口,卻也從側面暴露了自己,證明劉睿影所說的的確是事實。

  “別人告訴我的。”

  黃杉少年目光凌然,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奶奶。

  “不是活人,是死人!”

  劉睿影搖頭說道。

  “死人?”

  “被你砍掉腦袋的那位老媽子。”

  黃山少年皺起眉頭,想了片刻,卻又展顏一笑。

  “你騙我!她活著的時候,你連杯酒都不肯喝。她死了,還如何能開得了口說話?”

  人在死之前都不會相信自己會死。

  故而在死之前能留下言語的人,著實不多。

  但有的時候并不需要明說什么,只是臨死前的神態,就能傳遞出許多信息。

  恰好劉睿影是查緝司中人,恰好他身上穿著陰陽師的袍子。

  所以他對黃衫少年說:

  “我可是陰陽師,死人說的話你聽不見,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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