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望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微微側頭看了看,卻未全然轉身。
“還是不了。”
“嗯?”
劉景浩有些匪夷所思。
在他的印象中,霍望是個極為干脆的人,決定的事立馬就要做,即使不做,也不會這么快就更改自己的決定。
也許是他對霍望還不夠了解,誠然,劉景浩也認可這一點。而他也不喜歡強人所難,于是在略微驚詫后,他便點了點頭,朝旁側橫挪了一步,給霍望讓開路。
葉偉也很是奇怪的看著霍望。
他手中的拐杖本來在替大雁梳理著羽毛。
突然聽下來之后,就連大雁都愣了愣,但很快又抬起一只翅膀,夾住拐杖,努力的蹭著。
“樹枝濕乎乎的,進去怕是弄臟了清雅之地。”
霍望說道。
好像解釋了緣由,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這個理由無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覺得太過于牽強。
何況霍望并不是個禮數周全,客氣講究的人。
他安全可以不解釋的,所以這解釋不管有多么離譜,劉景浩也只能聽著。
霍望揮了揮手里梅花樹樹枝,就像是揮劍一般凌厲,又震掉了幾個葉片,但卻沒有飄起,在落雨中很快就緊緊的貼在地上。
他越看越覺得惡心…東西在變得潮濕之后,都會令人生厭,找不到一點可愛。
原本干燥的會因為潮濕變得皺巴,規則的形狀也會模糊不清,邊緣泛白,看著就像快腐爛一般。
先前守在“三長兩短堂”前的幾名獄卒,被雨淋醒。
扶著腦袋,齜牙咧嘴的直起上半身后,還未來得及了解狀況,就看到霍望的身影站在面前,很是扎眼。
不由分說的,拔出了腰間的佩刀,沖著霍望的肩膀就直挺挺的砍去。
這個部位要不了人命,但卻很疼,還能令人瞬間就喪失反抗的能力。
詔獄中的獄卒,向來都不以殺人為目的,而是為了制服。只要留的一條人命在,那就算斷手斷腳也無所謂。
兵刃握在手上,手連著腕部,再朝上就是胳膊。但整條胳膊發力的源頭,卻是肩膀。這一刀算好了角度,若是當真能砍進去,霍望別說是用劍,日后就連這跟樹枝都提不起,吃飯還得弓腰低頭,湊合著抬不起的手臂的高度。
劉景浩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刀從背后朝霍望劈來。
他沒有出言阻止,也沒有提醒。
因為他很清楚這一刀砍不中霍望。
但讓劉景浩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刀卻穩穩的落在了霍望的肩膀上。
“當啷!”
霍望的肩頭沒有任何異樣,斷的反而是那位獄卒的刀。
“迷暈了小兄弟,這一刀就算是賠罪。你這把刀,等我回去之后,還你一把新的。”
霍望轉過身悠悠的說道。
這獄卒驚的說不出話來,手中握著斷刀,滿臉戒備的將目光投向劉景浩。
“無禮!還不快見過定西王?”
劉景浩說道。
這句話不但是給霍望一個面子,也是給自己找補個臺階。
要是這一刀劈不中或是落不下去,都比斷了的結果好。
半截刀刃,落在地下,明晃晃的。雨點翹在上面,還很響亮,同落在屋頂瓦片以及假山、池塘、樹葉上的聲音全然不同。
劉景浩的呵斥,止住了其他蠢蠢欲動的幾人,紛紛放下手中已經出鞘的刀,對著霍望行禮問好。
等眾人話音落下后,劉景浩左手虛引,朝著大門處做了個“請”的手勢。
“霍望兄。這園子里的事,我沒法說,也不能說,你也不想我說吧。”
劉景浩說道。
霍望沒有回答,很是隱晦的用余光瞥了眼園中的幾名獄卒。
劉景浩自是心知肚明。
二人同為天下五王之一,坐鎮一方,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但到底如何解決,卻是各自有各自的辦法。劉景浩還沒有霍望那樣冷血,可以一聲令下,屠戮方圓百里。
眨眼之間血流成河,城破人亡。
他對于人命還是保持敬畏和尊重的,或許是因為和凌夫人待的多的原因,有時也會從感性的角度看待事物,會發現曾經自己做過的一些事,太過于武斷殘忍。
“外面的十七位典獄,也只是秉公職守而已。”
劉景浩接著說道。
“在下明白,不會傷了性命。”
霍望說道。
他以非常手段,走非常之路而入,現在卻是得從大門堂而皇之的走出去。
否則這園中的一片狼藉,日后怎么給詔獄中人解釋?
葉偉跟在霍望之后,沖著劉景浩行了個道別禮,便拄著拐杖,發出一連串“篤篤篤”的聲響,朝著門口走去。
霍望單手推門,迎面便看到詔獄中除了劉睿影以外的十七位典獄,整整齊齊的排成一道弧形,將門團團為主。
霍望頓了頓,便徑直朝前走去,這道圓弧也隨之而退。
“還望各位莫要太過難為!”
霍望說道。
十七位典獄早就對霍望偷偷溜進詔獄之中新村不滿,先前有聽凌夫人講過這位定西王與劉睿影之間的恩怨糾葛。劉睿影現在可是詔獄第十三典獄,頂替了叛徒傅云舟,和其余的十七位典獄才是肝膽相照,同進同退。
再者,現在還有擎中王劉景浩站在背后,料想霍望不會對他們下死手,所以便可毫無顧忌,盡使全然的氣力。
單打獨斗,在場的典獄無一是霍望的一合之敵。
好在凌夫人精于兵法,曾傳給詔獄十八典獄一套聯擊合縱之法。
眾人抽出掛在腰間的龍虎短棍,也不用兵刃,互相對視一眼,便拉開陣型。
相鄰之人,間隔不到三尺,剛好是可以全然揮擊短棍的距離。
這套聯機合縱之法,唯有十八人時才是巔峰之力,現在少了一個劉睿影,卻是有所影響。
不過劉睿影剛入詔獄不久,還不會這套法門。
現在場的十七人,都是配合日久,互相之間極為默契,破綻極小。
霍望看這十七人不懂兵刃,自己的劍也剛好碎裂,手中只有跟葉偉要帶回去栽種的梅花樹樹枝,一時間卻是犯了難。
好在葉偉上前,將斷劍的劍鞘遞給他,又從其手中拿走了樹。
霍望掂量了下手中的劍鞘,要比劍的分量輕了不少。好在長度相當,形狀相同,還算是勉強趁手。
他還準備對這十七位典獄言語一聲,怎料對方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頭頂一黑,便是一道棍影。
最左側之人,揮棍掠過頭頂。
霍望卻絲毫不動,因為這一道棍影好似出自醉鬼之手,簡直偏差了十萬八千里,離霍望的頭頂起碼還有一尺之遙。
正在他奇怪此人怎會如此出棍之際,右方卻是一陣身形舞動,六名典獄手中短棍齊出,先后只交錯些微之差,可在落下時,這些微之差卻登時顯著!
本該刺耳的破空之聲因為落雨,變得沉悶異常。
半空之中,還未落地的雨滴,被短棍敲打的稀碎,還有幾滴甩在了霍望的臉上。
但霍望卻并不抵擋,反而雙臂環抱在胸前。
雙膝彎曲,身形一矮,整個身子平飛而出,在六道棍影的交錯間,身子翻轉,順利脫出。
出棍的六名典獄,看著霍望如此輕而易舉的突出重圍,不由得咬緊牙關,但卻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霍望這種境地,對于局勢的判斷和自身的拿捏都極為到位。
他算準了自己需要幾分勁氣就可以拔地而起,也算準了六根棍子之間到底相差多少。這樣便可以妙到毫巔的身法,從中穿出,比織布機上來回游移的梭子編織出的經緯好藥嚴絲合縫。
但這六人同樣也算準了自己的氣力。
眼看這一棍撲了空,六人頓時收力,將手中的短棍停住。
霍望在還未落地的時候,這六名典獄已經停住了短棍。
短棍上的龍虎雕刻在雨中更顯的晶亮。
他的眼睛驟然瞪大,但瞳孔卻縮小了一圈有余,好似看到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其實并非不可思議,而是很了不得!
不過能讓堂堂定西王都覺得了不得的事情,若是被尋常人看在眼里,當然也是不可思議的。
但尋常人不會有定西王的眼力,在他們眼力或許稀松平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讓霍望驚異的,說來也簡單。
這六名詔獄典獄手中的短棍,竟是停在了一條直線上。
他們出棍的速度和時機并不相同,有快慢,分先后,但卻最終都同時停在了一條線上,可想而知這幾人的配合著實是逼近了天衣無縫的底部。
以霍望的境界,自是可以看出其中的不凡,在其他人眼里,或許這一棍還顯得好笑,因為六人出棍,卻是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霍望腦中頓時閃過一個決絕的念頭。
詔獄典獄平日里并不顯山露水,誰知卻是有這般縱橫之技,假以時日,待他們的修為水漲船高,聯手之際豈不是足以威脅到他?
想到這里,手中不由得緊了幾分,原本環抱在胸前的雙臂也有松開的勢頭。
但劍鞘與劍柄不同的手感,卻是讓霍望回過神來。
他不能下死手。
起碼在這里不行。
以他一人之力,足以盡滅這十七位詔獄典獄,但劉景浩也不會讓他全然而退。
殺了凌夫人的人,這位王能放過他嗎,即使放過了,待凌夫人得知,豈不是要以整個典獄跟他為敵?
到時劉景浩必定是幫凌夫人,他以一敵二,實在是無力。
方才園中“養劍”,葉偉已經出手一次,對于現在的這幾位客套又流于形式的阻攔,他決計會袖手旁觀。
此刻劉景浩加上其余典獄之人,以車輪戰也能把他耗盡!
暗自計較間,又是兩人出棍。
一人挺棍直搗向他的腰間,還有一人沖著即將落地的雙腿橫掃。
身形在半空中,霍望無從借力。
這兩棍一棍是為了讓他不能改變身形,另一棍是想要徹底把他鎖死在當場,給其他人留出余地。
“真是精準!”
霍望看破了典獄們的用意,出言贊嘆道。
他們居然不用交談和眼神,就能使出如此精妙的技巧。
但眾典獄卻一言不發,生怕猶豫自己的疏忽,妨礙了全盤的節奏。
對于朝下盤橫掃而來的短棍,霍望并未選擇閃躲,而是加快了身形的下墜,一腳將其牢牢的踩在地上。
緊接著以踩住這跟短棍的腳掌為原點,腰身扭動半周,讓另一根徑直捅來的短棍滑擦而過。
短棍不是刀劍,沒有鋒刃。
但劇烈的摩擦卻使得霍望腰間都蒙上了一層灰黑。
被踩住短棍的典獄,也不見絲毫驚慌,反倒順勢低下身子,單膝跪地,改為雙手握棍,手肘橫在膝蓋上,提起勁氣,猛的一翹,想要將霍望掀翻。
于此同時,剛剛擦腰而過的一棍,卻驟然回勾,要比先前更加沉穩雄厚。
霍望這才發覺,自己剛才只想到了一般。
原來他們正是要引得自己踩住這跟短棍,而后再行抽離。如此便可接著下盤不穩,上盤遲疑的實際,從背后捅來。
這一棍若是不閃不避,就這么強硬的抗下,對于霍望而言也是不痛不癢。
只是心中覺得,自己竟是被算計了兩道,卻是極為不順…再看面前的這位典獄,臉上還浮現著傲然的神情,更是讓他覺得這群人簡直如同蚍蜉撼樹般,可笑不自量。
從背后回勾而來的短棍突然進退不動。
霍望面對著這位典獄,輕輕一笑,問道:
“算計的很好,可惜慢了些…這陣法是凌夫人教你們的,還是擎中王?”
這典獄偏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的短棍竟是讓霍望左手握住。
他原本環抱在胸前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一手拿著劍鞘的中段,垂在身側,一手背在身后捂住了短棍的棍頭。
這典獄面色鐵青,傲然不存。
他鉚足了勁氣,想要從霍望手中將短棍拔出,但霍望卻掐準時機,驟然松手,令其朝后打了趔趄。
陣型出現一個缺口。
霍望卻又不急于脫身。
他總共接了十七位詔獄典獄三招,已經看這套聯擊縱橫之法,是出自當年三威軍的路數。
不過人少了些,沒有軍陣那樣大的威懾,但卻反而提升了配合的緊密與連貫。
當年五王雖然各自征伐,但后來也曾合兵一處,對于互相之間的陣勢都有所了解。
擎中王劉景浩的軍陣最為嚴謹雄厚,慷慨光明。古人有言,“兵者,詭道也”,但他卻從不兵行險著,向來都是穩扎穩打,步步為營。
如此一環扣一環的算計,絕對不是擎中王劉景浩的風格,應當是出自凌夫人的手筆。
“文壇龍虎斗和中都城的動,亂,或許都與你有脫不開得干系,現在還想打聽我詔獄隱秘?”
一位身材魁梧,語調低沉的典獄開口說道。
“小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講。我知道你們查緝司和詔獄都是囂張慣了的人,平日里飛揚跋扈的,但你們可別忘了我是誰!定西王城可連查緝司的站樓都不能設立,你卻污蔑本王搗亂?”
霍望冷冷的說道。
且不論這“文壇龍虎斗”上和中都城的事端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這典獄的一番話,著實是有些嗆人…
他擎中王劉景浩面對自己也得帶著客氣,小小的詔獄典獄卻是這般擠兌,讓霍望心中也騰起了火氣。
方才在園中“養劍”時積攢下來的憋悶,正好一股腦的倒在他身上。
霍望身形剛動,這名典獄口中長嘯一聲,棍影便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襲來,看似雜亂無章,卻又嚴絲合縫,乍看之下不留任何破綻。
霍望索性定住身形,握住劍鞘中段的右手,移至后部。
一柱虹從密密麻麻的十七條棍影中沖天而起,將包裹來的棍影全部沖散,化為虛幻,混著雨水帶起的濕氣,模糊凌亂。
霍望趁著這個檔口,身形閃爍,在一片尚未全然消散的棍影中,如同穿云白鶴,直撲先前說話之人而去。
手中雖然只是劍鞘,但卻七重云霄,讓沿途的雨都稀疏了不少,整個詔獄中都游蕩著一陣尖銳刺耳的摩擦之聲。
面對霍望逼殺而來的劍鞘,他手中的短棍舞做一團,聲勢浩大,可與霍望手中劍鞘上裹挾的燦爛一比,只能淪為點綴…
不過是一丈有余的距離,三五人出棍想要攔下霍望的身形,但卻沒人看得清他手中的劍鞘到底如何變化。
只覺得對方一人一劍鞘,卻是要比自己十七人的棍影還要遮天蔽日。
滿目之間,全是光華大放之處,閃的人頭暈目眩。
但霍望的卻收放自如,時而如同天邊滾滾濃烈的火燒云,時而如春風吹起的飛絮。
劍鞘沒有劍刃的鋒銳,卻更具沖擊。
出棍阻攔的三五人力,已經有一人丟了短棍,捂著右手,虎口上鮮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短棍整齊的斷成兩截,切口處光滑平整,胸前的衣襟在斷裂的一般落地時,“刺啦”一聲裂開,露出古銅色的胸膛。
相繼又有幾名典獄,爭先恐后的出棍。
兩人的缺失,已然徹底打亂了陣型,只能各自為戰,全憑氣運。
一陣如爆豆般“噼里啪啦”的相交之聲響起后,霍望手中的劍鞘已經點在了那命詔獄的咽喉。
“現在還當這是隱秘嗎”
霍望手腕一抖,劍鞘上移,抬起了這名詔獄的下巴,又朝前一遞進,逼的對方不得不張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