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影在園中胡亂感慨了一番,便隨著眾人朝大廳里走去。
一路上大家都安靜的極為齊整。
無人提起剛才窗欞破裂的事情,也無人詢問劉睿影到底去做了什么,結果如何。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默契,但劉睿影著實有一種安全。
一種不被人所打擾的安全,可以安安心心的將全部的精神投入到自己的思索中。
“方才你們都玩什么了?”
劉睿影率先打破了安靜,開口問道。
大家都有武道修為在身,如果十分注意,就連走路都不會有任何響動。
這種安靜時間長了,又會使人變得難受起來…
一群人猶如平移的木樁子般,互相之間保持著距離,朝著一個方向走去卻又寂靜無聲,若是被旁人看在眼里,是個極為可怕的場景。
身處其中的劉睿影雖然不會覺得可怕,但眾人都是因他而來,自己好像總點說些什么才過得去。
“喝酒。”
蕭錦侃回答的言簡意賅。
酒三半本想說話,但劉睿影的余光卻看到歐小娥扯了扯他的衣袖,將其制止。
酒三半要是開口,想必也是說喝酒。
畢竟大廳內的人,都是來喝酒的。
不過他卻不會像蕭錦侃這般簡潔明了,絕對會東拉西扯的說上一大堆。
酒三半寫的詩,大氣磅礴,很是隨性寫意。但他說起話來,遠遠不如提起筆來。
喝多酒的人,都會變得有些婆婆媽媽。一句話好似車轱轆般,在嘴里來來回回的滾動。而酒三半卻沒有不喝酒的時候。即便每日能保留有三分清醒,他也抑制不住自己說話表達的欲望。
一時間,劉睿影卻是有些為歐小娥擔心…
這么個雷厲風行的姑娘,攤上酒三半如此磨嘰的性子,想必時時刻刻都有發不完的火氣。
好在酒三半現在還很聽她的話,扯一扯衣袖就知道閉嘴。
這種交流看上去很原始。
就和馬兒挨了鞭子,就知道要跑的更快更賣力些一樣。
不過原始的法子,向來有效。
這樣既可以阻止酒三半話多失言,還能讓歐小娥自己變得不那么暴躁。
雷厲風行固然是個好詞,是個好習慣。可凡是太過于迅捷,便會做的不那么細致。
劉睿影從第一次見到歐小娥的時候,非但沒有覺得她雷厲風行,反而覺得這姑娘心里裝著不少沉甸甸的事情。
往祥騰客棧里一坐,點了最烈的酒,最辣得菜,手里還握著最利的劍。但這些都沒能改變劉睿影最初的看法。
她更像是給自己縫了個套子,對言行舉止、脾氣秉性都做了一番完美的規劃。最后自己脫了衣服,光著身子,鉆進這套子里。時日長久了,便融為一體,部分彼此。套子也成了血肉的一部分,只需在套子再穿上衣衫就好。
“還有空琢磨別人的事?”
蕭錦侃問道。
卻不是用嘴說出來。
這聲音,從劉睿影的心底里生出,徑直傳到他腦中。
蕭錦侃用自己的精神沉入劉睿影的身子,與之對話。
劉睿影知道,蕭錦侃一旦如此,定然有極為要緊的事和自己說道。而這事情,是不能讓旁人知曉的。
所以他并沒有回答。
此時不回答也就是回答,起碼表明了態度。
肯定蕭錦侃說對的同時,也收斂了心神,不再去琢磨歐小娥的種種…
劉睿影也不是刻意為之。
著實是今晚被女人弄得有些神經緊繃…
王淼、蔣琳琳、李懷蕾,三個人每個人都給他帶來了異常不同的沖擊。
歐小娥是在場的姑娘里,劉睿影認識時間最長,關系最好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時候愛屋及烏也可以換做是怕屋及烏。今晚劉睿影接二連三的被女人造弄,也讓他不得不將此時距離自己最近的姑娘在心里衡量一番。
但令劉睿影沒有想到的是,蕭錦侃說完那句話后卻是再無言語。
劉睿影詫異的看了看他,只見蕭錦侃神色如常,平靜的走著路。仿佛剛才那句話并不是出自他那。
又走了幾步,眼看快要到大廳門口,劉睿影終究忍不住。扭頭對著蕭錦侃就要發問,但卻又被早已收拾妥帖,換好了衣服的王淼打斷。
“劉典獄無事吧?”
王淼問道。
劉睿影現在有些害怕這個姑娘…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緊張更為確切。
他甚至都不敢和王淼的雙眼對視。
聽到她的聲音,腦海中就能出現方才在屋子里發生的那一幕。
大片大片潔白、裸露的背部、柔嫩的大腿和腳,以及皆為侵略性的,居高臨下和他說話。
這些印象哪有那么簡單可以揮之而去?
此刻劉睿影只想多喝些酒。
對酒的渴望從來沒有這么激烈過。
在王淼開口的一瞬間,劉睿影堅信自己想喝酒的念頭,絕對超過了酒三半不止一倍。
“無礙。”
劉睿影頓了頓,還是選擇了回答。
他的回答和蕭錦侃一樣簡短。
事關中都查緝司和詔獄,劉睿影也有很充足的理由不去多說。
這是他又發現了自己身份帶來的一個好處。
先前是那身官衣,可以讓所到之地、所見之人,都對他高看一眼,甚至畢恭畢敬。
而他能穿上這身官衣,還是因為他的頭銜身份。
現在自己不想說的事,卻是都可以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來抵擋推諉,著實是自由,也讓他心中的安 全感更勝往昔。
“無礙就好。”
王淼說道。
隨即迎著眾人重新朝大廳走去。
劉睿影為了和王淼保持距離,刻意的放慢了腳步,走在人群最后面。
酒三半卻在此時不管不顧歐小娥的阻止,走到劉睿影身邊,小聲問道:
“你不說今晚是喝花酒,賭大錢?”
劉睿影有些尷尬。
他的確是這么說過。
但王淼卻用了一張請帖,將他的計劃全部打亂。
現在整個春暖閣都被她包了下來,姑娘除了一個蔣琳琳之外,再無旁人。
至于“賭大錢”,劉睿影卻是想再去一趟神秘的“寶怡賭坊”。
尤其想要再會會那位神秘的莊家。
杜彥這般的絕頂高手,在那賭坊中狗都不如。僅此一條,就足以勾起劉睿影全部的興趣。
“歐小娥陪你喝還不夠?”
劉睿影調侃著說道。
心情也頓時輕松了一二、
酒三半還想說什么,但歐小娥注意到了兩人的悄悄話,再加上劉睿影方才揶揄的表情,自是可以想到這兩人在說些什么。
歐小娥朝地下啐了一口,心里暗暗罵了句“臭男人”,便走過來靠近。
酒三半一見如此,立馬閉嘴。
“這里的酒喝著也沒意思。”
劉睿影沒料到就在他即將邁步走入大廳時,蕭錦侃的聲音再度從心里升起。
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定定的站著,似是已經有了打算。
劉睿影思忖了片刻,心一橫,朝前快走幾步,站在王淼的身邊說道:
“王大師,在下還有些私事需要處理,先行告辭了。”
王淼聽后神色平靜,似是早已料到,不過還是客套的說:
“還準備了許多游藝,劉典獄要是不參加,那真是太可惜了…”
“在下胸無點墨,要是起碼射箭,舞刀弄槍之類的粗鄙游戲倒還可以參與稍許。但曲水流觴,飛花令什么的,著實沒有這般才華,只能平白給大家添些笑話。”
劉睿影極為謙卑的說道。
旁人聽去,也都知道這是劉睿影的托詞。
畢竟一場宴席要是中途離開,即使不算失禮,也多少有些唐突…
唯有把自己的姿態擺的更加謙卑些,才能讓對方無話可說,只能借勢答應。
“既然如此,劉典獄自便就好。”
王淼說道。
話音剛落,酒三半卻是立馬也開口告離。
王淼只對著他點了點頭,并未多言。
雖然極想見識一番這位新晉的博古樓“一世龍門”的才華,但也不急于一時。
來日方長,又不是再不相見,往后的機會還有很多。
王淼親自將劉睿影送到了出暖閣門口,臨別之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當然是指先前在屋里說的“后話”。
“好。”
劉睿影深吸一口氣,終究是答應了下來。
“不過我不是幫你,而是為了凌夫人。”
劉睿影壓低嗓音說道。
跟隨劉睿影一同出來的幾人,知道他與王淼應當是還有事要談,很是自覺地遠遠站在旁邊。
“當然。凌夫人可是劉典獄的‘姐姐’!弟弟肯定要為‘姐姐’的安危操心。”
王淼笑著說道。
對于劉睿影的表現,她并不驚訝,按她所知的他和凌夫人的關系,必不會放任不管。
劉睿影答應了“同仇”,讓她開心了不少。
可剛剛這句話,語調卻極為奇怪。
說“姐姐”兩個字的時候,咬字咬的很重。
正常人說話,哪里會這樣?
劉睿影聽后一愣,卻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凌夫人讓他把自己喚作“姐姐”,頭回說是在詔獄內的“三長兩短堂”里,根本沒有任何外人在場。
第二次,便是在“文壇龍虎斗”開始時的擎中王府大殿門口。
劉睿影拿著從莫離的鋪子里剛買回來的胭脂,被凌夫人抓住再度調侃了一番。
應當是這第二次,王淼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此事。
轉念一想,她卻是連自己與李韻之間的恩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和凌夫人之間的關系,也算不上多吃驚的事情。
“告辭!”
劉睿影拱手一抱拳,隨即轉身離開。
至于其他事,王淼自會來聯系他,卻是用不著操心。
對于凌夫人的安危,劉睿影只能說有些擔憂而已。并不是他冷血無情,而是因為十分清楚凌夫人的本事與手段。
李韻雖然也著實算的上個厲害角色,但擺在凌夫人面前,卻還是不夠道行。
“你怎么也出來了?不陪你師傅?”
劉睿影走出幾步,才注意到蕭錦侃也跟在后面。
“那老東西讓他自己玩就好。你走了,我還待著有什么意思?和三半兄一樣,我也想喝花酒,賭大錢…哪有閑情逸致和他們吟詩作對?酸都能被酸死!”
蕭錦侃說道。
劉睿影沖著酒三半笑了笑。
這可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蕭錦侃提起。
歐小娥臉色變了變,但還是忍了下來,沒有當著眾人的面發作。
不過看來看去,竟是沒有湯中松的身影。劉睿影瞥了瞥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想起自己從離開大廳后,好像就未曾在見過他。
以湯中松的性子,當然也不會老老實實的在那大廳里從頭坐到尾。
該當是去別處找樂子。
胭脂弄里,春暖閣是拔得 頭籌的地方,但也不是沒有別家。
各個樓閣之間,相差的并不多。
無非是有些花魁扇詩書,有些花魁唱曲兒好聽罷了。
還未出胭脂弄,劉睿影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在注視自己。仰脖一看,果然是湯中松。
他在劉睿影離開大廳后不久,便也溜了出來。
在先前和劉睿影觀燈的高臺上已經待了快一個時辰。
一邊喝酒,一邊聽著先前被他抽去頭釵的那位姑娘唱曲兒。同時眼睛時不時地從上而下,掃視著長街。
“終于是出來了!”
湯中松讓姑娘走樓梯,自己卻是一躍而下,輕巧的避開了掛著燈盞的細繩,落在劉睿影面前,抻了抻胳膊說道。
“你在這多久了?”
劉睿影問道。
“我也不記得…但你剛走我便也走了。”
湯中松說道。
這時那位唱曲兒的歌伶抱著琵琶,也匆匆下樓,臉上還有幾分慌亂神色。梳理好的頭發,都因快步在樓梯上跌宕的緣故,變得有些松散。
并不是湯中松的魅力有多大,她舍不得…而是湯中松還沒有付賬!
歌伶粗略在心里算了下,自己足足已經給他唱了有十來首小曲兒。就算有兩首沒能唱完,被湯中松喊停,那湊在一起,卻也得算是一首。
胭脂弄內,歌伶賣藝不賣身。
吃穿用度,都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唱出來,當然就會對此計算的極為精準。
若是這筆帳要不到,恐怕連接下來的生計都會受到影響,再者說若傳了出去,人家只以為是她唱的不好,以后誰還會來聽她的曲?
“你怎么知道我必出來?”
劉睿影問道。
湯中松笑了笑 ,沒有作答。
其實他根本沒有想到劉睿影會這么早離開。
坐在高臺之上,因為喧鬧和角度的問題,卻是也聽不見春暖閣中窗欞破碎的聲音,更沒有看到劉睿影翻身越強,去往旁邊的上清廟中“救人”。
“可有什么好去處?”
劉睿影見湯中松不說話,再度問道。
湯中松卻是一臉玩味的看著他,滿是不可思議。
“你一個中都城人,問我?”
“我雖然是中都城人不假,但論起這吃喝玩樂,我連你湯公子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劉睿影說道。
“你心里已經有了去處,何必故意問我?”
湯中松大笑了幾聲說道。
對劉睿影這般略帶嘲諷的夸贊極為受用。
兩人正說著,見樸政宏從胭脂弄的另一頭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道:
“公子,整條街我都打聽過了。咱們提前沒有下定金,所有拿的出手的姑娘都被人訂走了,現在都在局里。要是等翻臺的話,估計還要至少兩個時辰!”
湯中松聽后對著劉睿影攤了攤手,意思是他也盡力去尋摸過,可惜不是時候,花酒恐怕喝不上了。其余那些個被人挑剩下丑八怪,還不如不要。坐在身邊還影響心情,酒反而喝的更不舒服。
“寶怡賭坊!”
劉睿影抬腿說道。
想要去“寶怡賭坊”,就得找到那片惡心的空地。
劉睿影的方向感極差…就是在中都這個四四方方的城里,仍然找不到北。
忽然想起,鄧家的大公子鄧鵬飛和他的富商朋友畢翔宇不在。經由蕭錦侃解釋,才知道他倆也在劉睿影離開后不久也緊跟著離開。
劉睿影不禁有些失落。
要是這兩人在,找到寶怡賭坊應該并不困難。
現在所有的希望,卻是都著落在那個冬天賣豆腐、夏天賣魚的攤販——大老姜身上。
大老姜在的那條街,劉睿影尚且可以找到,并且離胭脂弄不遠。
胭脂弄外的茶棚,還坐著不少人。
歪歪斜斜得或趴在桌上,或躺在長條椅子上。
現在已經不會再有活計找這些力巴。
他們大多是在旅店客棧中睡大通鋪,就算自己有屋子,也是冷冷清清…
誰愿意一個人坐在空屋子里?
都是有家不愿意回的人。
茶棚的伙計看到劉睿影和湯中松,遠遠的招了招手。但心中卻不禁揶揄起來,覺得兩人出來的太快太早,定然是那事兒有些乏力…就這還對自己的“靈丹寶藥”挑三揀四。聽人勸,吃飽飯,他想著要是兩人“迷途知返”,自己還能再賺筆外快。
沒曾想湯中松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走過。劉睿影好歹還對他笑了笑,算是回了禮。
眼見兩人走遠,伙計也知道自己這算計是落空了。
憤憤不平的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力巴,腦袋上就是一巴掌。
這力巴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被這一巴掌突然驚醒,迷離的摸著光頭,看著茶棚伙計,很是不知所措。
“什么時辰了?要睡回家睡去!趴在這里耽誤生意…再磨蹭我就多收你一杯茶錢了!”
伙計惡狠狠的說道。
力巴茫然的四下看了看,非但沒有人不說,自己這么趴著睡覺每天都是如此。從來不見伙計發這么大的火…哪里知道自己卻是被當做了出氣筒?
好在走街串巷的人臉皮厚,當即摸了摸嘴角的哈喇,喝了口茶,繼續趴下。不多時,便微微起了鼾聲。
那伙計也是脾氣上來。
他和這些力巴一樣,也是有家不想回的人…
他們在這里,即便是睡覺,也有個人氣。要是都趕跑了,自己一個人更加孤單。
發作完,出了氣,便也就過去不提…轉身繼續忙活著給茶壺下的爐子添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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