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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硃砂痕,索命魂

  劉睿影還未反應過來這東家話中之意,便看到那四位賭場的中間接應人再度現身,每人手上拿著一個鐵鉤,將躺在地上仍舊扭動掙扎不已的杜彥手腳勾起,像條死狗一樣活生生拖走。

  他們動作熟練,面無表情,似是看慣了這種場景,這里說是賭坊,也稱得上是劊子手的行刑之地,時有這種輸了腿,胳膊,甚至命的人。

  他們妄想用一條微薄的命,換取能夠下輩子揮霍的財富,對他們來說,沒有錢相當于沒了命。

  他的眼神追著看去,不過那四人步伐極快,劉睿影看著竟是有些吃力。沒想到這四人竟然還有如此堅深的武道修為,就算他們不懂刀劍拳腳,起碼于身法一道也耕耘了超過二十年。

  對于武道一途來說,萬變不離其宗,最難練的就是自身上的功夫。如拳腳,如身法。和讀書可以半路出家不同,這樣的功夫需要的則是長此以往,日積月累的“童子功”。

  從五六歲起,這馬步、站樁,壓腿、壓肩、外加旋子,故而才會有“入門先站三年樁”、“要學打先扎馬”這樣的說法。身體如木樁站立不動,目的在于如木樁有根穩定。而非不動傻站,則是為了讓修習之人下盤穩固,上連天,下接地,由此方可不動如山。

  這四人雖然在江湖中并未曾嶄露頭角,但要是他們有心出門闖蕩一番,定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這般好身手隨便拿出一個出去就是不可多得的惜物,會被各大勢力爭搶拉攏,所出錢財和資源定不會少。

  除卻杜彥外,這樣的四位也心甘情愿的為這寶怡賭坊的東家做事,而這賭坊在中都城中也只是剛剛開張而已,并無甚根基。亦或是與中都那幾家門閥氏族有所關聯,但這些家族的底細劉睿影還是知道一二的,像是杜彥這般的高手,他們請來當個供奉每日伺候都來不及,哪里會當做一條看門狗對待?

  他搞不懂這賭坊到底看得上什么,說看權勢這杜彥也不差,說看財力他能走到這地步想必家中也有幾分資產,雖說愿賭服輸,他賭了大腿就拿他大腿,但一般東家都會考慮這人的身份背景,會不會惹來仇恨以及報復,可這里的東家似乎半點不在乎,甚至連半點輕饒的念頭都無。

  忽然劉睿影感到自己身后火光一閃而逝。

  他回頭看到原來是東家在大廳里點燃了一鍋煙絲。

  大廳中燈火被調的黯淡,地面上只有方才“一刀切”時落下的些許碎屑。其他的貴賓們已經不見了蹤影,至少沒有人像先前那位上頭,用自己的一條腿當做賭注。

  那堆血肉讓他們清醒起來,比起花不完的錢財,還得有命花才是。

  先前那賭石“一刀切”的五人中,定然有傾家蕩產之徒,不過他們卻更加明智。分的清楚里外輕重,知道房子、田地、銀錢沒有了,還可以再掙得回來,要是胳膊腿掉了,那可就再也沒有了。

  現在整個院落包括大廳中只有四個人。

  劉睿影,東家,以及始終跟在他身后的那兩位婢女。

  雖然天光大亮,但這里卻給他一種在黃昏時才有的蕭條之感。沒有人,只有東家手里拿著的個雕花煙斗忽明忽暗。

  從火光的明滅中,劉睿影看得見他抽的頻率并不快,而且也不夠平均。火光總是忽長忽短的。

  他朝著大廳內走去,只是在即將踏過門檻時,身后的婢女搶先一步站在了他面前,顯示躬身彎腰行禮,接著指了指劉睿影手中那把秀氣的長劍。

  這意思是讓他放下手中的劍才能進去,如此戒備,不由得讓劉睿影覺得眼前的東家太過于膽小,與這里種種神秘森嚴的感覺大相徑庭。

  “像東家這般高人也會害怕旁人配劍?”

  劉睿影朗聲問道。

  “小心使得萬年船。”

  東家吊著煙斗說道。

  聲音有些含糊,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玩笑還是嚴肅。

  大廳里再無旁人,劉睿影便主動打破了“不能言語”的準則。反正這條準則只是為了遮掩各位“貴賓”們的身份,現在已經沒有其他人在場,而東家對劉睿影的身份了如指掌,所以也不需要再有所顧忌。

  更何況他都到了這里,自然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如果他沒這權利,根本連東家的面都看不到。

  “東家難道還是個小心之人?”

  劉睿影再度問道。

  他的右腳踩在門檻上,并未邁過去。秀氣的長劍也已然握在手中,并未交給侍女。既然進入大廳就得交出長劍,那不進去,長劍便可一直在他手中。

  然而像他現在這般,腳踩門檻,進不進則在兩可之間,那么長劍交不交,自然也在兩可之間。

  這樣進退有余,看起來是妥協半分,實則又為自己添了幾分話語權,讓東家明白,他不是個好商量的。

  “做生意的當然都是小心人。不但對客官得小心伺候,對生意得小心打理,還有上面的管家,不是也得小心應付?”

  東家說道。

  一連三個小心,卻是面面俱到,包羅萬象。

  劉睿影仔細一想,做生意的無非就是這三重小心罷了,的確是沒有其他再需要注意的地方。

  對生意小心,才能賺到錢。對客官們小心,才能樹立好的口碑,讓生意做的長久。對官家小心,才能背靠大樹好乘涼,既不得罪人,也不會被人輕易得罪。

  “但我覺得東家您真是中都城里第一大膽!”

  劉睿影說道。

  “劉省旗此話怎講?”

  東家反問道。

  劉睿影搖了搖頭,并不言語。目光卻是看向了先前那位丟掉一條腿的賭客,滾落之處。

  “若是在下沒有記錯,中都城中對于博弈百戲有著規定。只要雙方協定妥當,即便是父母妻兒,自身性命來抵押,也是無妨。剛才劉省旗也在場,身為莊家的在下也是深思熟慮后才答應下來的。畢竟對于開賭坊的人來說,錢更重要。如果有人傳出去在寶怡賭坊有人賭丟了一條腿,那日后來的客官們豈不是需得掂量掂量?”

  東家說道。

  他以為劉睿影說的是這件事,其實不然。

  言畢,繼續抽著煙。不過卻并沒有吸入肺里,只在口中打了圈,便吐了出來。

  濃郁的白氣遮擋住了東家的面龐,卻是在面具的前面又多了一層面具。

  劉睿影終于下定決心,伸腳邁過了門檻,同時將手中的劍遞給了身旁的侍女,靜靜地走到東家身旁。

  他顯然很是詫異劉睿影就這么一言不發的走進來,不過他更詫異的是劉睿影竟然會輕易放棄手里握著的長劍。憑他掌握的情況以及對劉睿影的了解來看,他認為劉睿影并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

  不過他的情況應當是有些落伍。

  對于劉睿影而言,不冒險是曾經。現在的他,以及徹頭徹尾的變了一個人。以前讀書時,念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典故,總是覺得那人沒有頭腦,不懂得計謀策術,現在他清楚這是膽略和氣魄。

  當所有人覺得你不會時,偏偏就這么做了,才是出奇不意,才是兵不厭詐。

  隨著劉睿影腳步的跟進,這東家竟然朝后退了半步。劉睿影假裝沒有看見,不過他知道自己放棄手中的長劍,走進這家大廳,是正確的。

  實際上他也在賭。

  賭這東家猜不透,看不破自己。

  既然來了賭坊,就算是沒有下注,也是賭客。就像不喝酒的人去了酒肆里點了兩盤小菜,也會沾染上一身酒氣。很多事并不是你做了才算數,而是你在它發生的地方就會被牽連。旁人沒有心思和功夫來聽你掰扯這些道理,他們只會相信自己眼下所看到的。

  東家手中的雕花煙斗,已經抽完了一鍋煙絲。火光忽然黯淡下來,整個大體變得有些漆黑。外面天井處的光亮,只能找到門口三尺之遙,照不到這大廳的最深處。

  劉睿影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良久,開口說道:

  “還有煙嗎?”

  東家微微一愣,接著輕笑了幾聲。沒有立即回答劉睿影,沖著他身后的婢女打了個首飾,婢女們看到后立刻打來兩盞明晃晃的燈籠。大白天打燈籠而不用燈盞,這是件極其詭異的事情,也與劉睿影說的話毫無關聯。

  但他知道東家是個聰明人,自己要抽煙,他卻叫來燈籠,一定是有著他獨特的考慮。

  燈籠的亮光照在劉睿影和東家的臉上,兩張一樣的面孔映在燈火下,這樣的場景著實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東家低下頭去,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

  布包的口子用一個極細極細的絲線扎住。

  他緩緩解開布包,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的倒在桌面上。分別是一團煙絲,和一個稍小煙斗。

  煙斗和他先抽煙時用的一模一樣,就連雕花的紋飾也一模一樣,只是個頭稍小。

  東家拿起這個稍小的雕煙斗,放在手掌心,朝著劉睿影伸過來。劉睿影沒有在意這煙斗的大小以及上面的紋飾,反而看起他的手來。他的手心,掌紋交錯縱橫著,猶如一團亂麻。但每一條紋路,都從中心向四方飚射而去,像極了雷雨將至時,天空中的閃電。

  劉睿影接過煙斗,用煙嘴撥弄了一番桌上的煙絲,里面還夾雜著幾張裁剪好的紙條,是用來當做火引子用的。他從中抽出這一張,將其上的煙絲撣掉,撕成兩半,左手兩指一撮,將其搓揉成一根紙棒,塞進自己的煙斗里。

  剩下的一半劉睿影也照舊如此,不過卻捏在手里,看著東家。

  東家將自己的雕花煙斗伸過來,劉睿影將紙棒放進去,耳邊聽到一聲“多謝”!

  說完后,他才發覺自己拿著煙斗的手掌心里莫名的冒出了一層冷汗。

  方才要是劉睿影驟然出手,他決計躲不開。

  雖然只是一根紙棒,但拿捏在劉睿影手中,這東家怎么看都像是一柄利劍,甚至比劍還更有威脅。

  因為劉睿影距離他太近了。

  而他又覺得自己的劉睿影好像根本不了解。

  知道的越多,反而覺得自己越無知,應當就是這個樣子。

  火石敲擊發出一聲清脆。

  旁邊明明有燈籠可以借火,但東家還是選擇用火石。這會兒手里多拿些東西,好像就能多給他增添幾分安全感。

  煙絲很干燥,但火石不知為何卻有些潮濕,清脆之聲接連響起了許多次,卻是連一顆火星都沒有看到。劉睿影從身旁的婢女手中拿過燈籠,將煙斗叼在嘴里,雙手騰出來把燈籠外的套子取下,露出一根光禿禿的蠟燭。

  側頭,湊近,將自己煙斗里插著的紙棒點燃。

  紙棒很短,燃燒的很快。

  “呼”的一下子,就燒到了煙斗里面,把煙絲引燃,劉睿影吧嗒著嘴,抽了起來。

  “只知劉省旗酒量不錯,卻是還不知道劉省旗也會抽煙。”

  東家拿著火石說道。

  他已經放棄了用火石打火,但也沒有一點意思用那蠟燭點燃煙斗里插著的紙棒。

  但看劉睿影這抽煙的動作,就讓他更加心慌…

  連抽煙這樣毫無隱秘可言的事情,他都不知道,還如何談的上了解?況且自古只有陪酒一說,哪里聽說過陪煙?一個人可以接二連三,口不停的喝酒,但著實罕有人能夠一鍋一鍋,一斗接一斗的抽煙。

  劉睿影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著煙斗,其余的指頭僅僅捏著煙嘴。這并不是抽煙人慣用的姿勢與手法,而是握劍的姿勢。雖然抽煙并沒有什么規定,沒人都按照自己的舒適,但像劉睿影這樣拿煙斗的,東家的確沒有見過。

  東家覺得劉睿影是在等待機會,一個朝自己出手的機會。他雖然是可以承擔起“一刀切”的高手匠人,但他的刀法只用來切過石頭,沒有切過人的咽喉與脖頸。這點他心中很清楚,至于這東家的身份,也不是他當著有這樣的實力。之所以連杜彥這般人物都能成為寶怡賭坊的看家犬,其中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這位東家。

  所謂提線木偶便是如此。

  五條看不見的線,拴著他的四肢與頭顱。

  頂上之人要他哪里動,他便哪里動,要他何時張口,他便何時張口。其余的時候,只能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不過他還是個人,比真正的木偶多了判斷力。

  他想的也著實不錯。

  劉睿影真的在等待一個機會,不過他卻并不想出手,只是在觀察這東家還能保持這般不松懈多久。

  目光一直聚焦在他的手腕上,若是東家的手腕稍有不穩,劉睿影便更能應證心中所想。

  到最后,東家還是忍不住了…他彎曲的三根手指緩緩伸直,想要借撫慰一下手腕僵直的酸痛。這樣精細微妙的變化,自是沒有逃過劉睿影的眼睛。他臉上還未展露表情,心中卻先笑出了聲。

  就在劉睿影要開口說點什么的時候,從東家身后的屏風里走出來了六個人。

  其中四個,是寶怡賭坊的中間接應人,算上這次劉睿影已經見過三次了。另外兩人,身著中都查緝司官服,胸前繡著一個大大的“詔”字。手上還拿著一只公文,題頭上的一抹朱砂痕跡所發出的亮紅色讓劉睿影心頭震顫不已…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詔獄活死人。斷胳膊斷腿的滿地跑,閻王來了也受不了…”

  當初在定西王域第一次看到這詔獄文書時,在劉睿影腦海中響起的童謠,現在卻是變得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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