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上前,將劉睿影團團圍住,卻不是先前那種北斗陣法。
圍困沈清秋時,這七位云臺部眾橫向排開,猶如一個歪歪扭扭的‘一’字。但每個人的站位,和天上的北斗七星互相掩映。“一”字無頭無尾,卻是最可連綿不絕。常人只道這“一”字最小,且為開端,誰料這“一”字卻是能夠無限疊加。再大的數字,都是從這“一”來時。數之極又如何?還不是由無數個“一”所構成的。
但現在這七位云臺部眾卻是連成了一個緊密的圓。
無論是何種行裝,都會有棱角。
這棱角看似狠厲,實則也是其中最軟弱之處。這點卻是與人想通,一個人若是在某一點上鋒芒畢露,那百年說明這一點正是他的軟肋所在。只要攻其一點,便可以由點及面,最后令其全然崩潰。
但圓是唯一沒有棱角的行裝。
圍繞著一個中心,卻是可以生生不息的轉動。
沒有棱角,便也沒有弱點。
劉睿影站在圓圈中間,方言看去四周的一切都沒有任何不同。
七人形成圓并不算寬大,就是這般束縛的感覺,更是讓劉睿影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星劍在手。
劉睿影并不急于出鞘。
他的目光仔細的掃過這七位云臺部眾每一人的面龐。
很快他便發現,其中又兩人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月光的映照下,十分閃爍。
劉睿影轉念一想,這陣法雖然沒有人和破綻,但結陣之人定然是有跡可循。
人心萬變,就算堅如鐵石,也會有松動的時刻。
否則這兩位云臺部眾就不會在看到子瑩的尸體時流淚了。
偏偏這兩人正好站在劉睿影的右側,是個極好的破陣之所在。
劉睿影定了定心神,將星劍抽出了劍鞘。
七位云臺部中一看頓時有了幾分機警。
不過劉睿影卻并不出劍,反倒是站在這圓圈中間開始練起劍來。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在中都查緝司中,第一次學劍的時候,是在下了教書先生塾堂后。文道基礎,不過是經史子集四大門類。塾堂中便按照這個順序,每日依次開將。但卻是有四位先生,分別承擔這經史子集。說來也奇怪,那將經的先生,看不起將史的,二人之間經常有所爭斗。
文人的爭斗決計是不會動刀柄,何況他們也不會。無非就是閑來些幾篇叫囂的文章,碰面時互相揶揄幾句。講經的先生覺得自己是百部之首,把其他三位都不放在眼中。然而說史的這位先生,卻又覺得人不知史則不立,數典忘祖之徒卻是不配穿衣吃飯。
那一日剛好是說史,講完之后,先生并沒有像王嬋一樣離開,而是帶著劉睿影等人去往一處中都查緝司的內的空地。
這地方他從未曾來過,因為空地旁便是那陰森森的詔獄入口。
朱紅色的門與立柱,總是感覺能滴血似的。一年四季無論多大的日頭,卻是都找不到這里。連帶著這片空地都要比別處清涼幾分。
也就是在這里,劉睿影第一次握劍。
光是拔劍這個動作,他每日便練了部下百次。
方才出劍,劉睿影卻是不似往常那般散漫。
他在腦中仔仔細細的回憶了一番當時教授他們出劍時師傅的話語,原原本本的按照腦海中的印象將劍從劍橋中拔了出來。
先提起持劍左臂,肘微彎,豎直于面前。
右手五指微分,但卻是要掌心碰觸到劍柄的時刻立即收攏。
而后用力的攥緊三次。
先急后患。
仔細感受劍柄對手掌的壓迫感,讓這種感覺順著手掌之間的血脈遨游全身,流進四肢百骸,使得自己這一輩子卻是都再也不會忘記這種感覺。
待右手已經熟悉了劍柄之后,雙臂騰挪,橫劍當胸。
左手牢牢穩住劍鞘,右手緩緩抽拉。
待劍身從劍鞘內松動之后,立即停住動作。調息過后,接著便一鼓作氣的將整個劍身從劍鞘中抽出,橫于胸前。
此時的劍身,定然是平展于面前。
卻是還要將其側立,抬起至自己面門的高度,使得可以從森白的劍身山,看清自己的雙眼。
劉睿影抽出劍后,那七位云臺部眾已經做好了應敵的準備。
誰料到劉瑞意接著月光,在劍身上看了會兒自己的眼睛后,忽然笑了起來。
緊接著便是一招劍術的起手式,推窗望月。
腰背少許佝僂,雙膝彎曲,整個身子頓時挨了幾分。左手持劍鞘擺在背后,斜地里沖天而起。右手卻是朝著正前方一蕩,好似推窗般,讓劍的鋒刃在自己身前劃出一個半圓。
正對面的兩人眼看劉睿影出劍,趕忙橫劍抵擋。但卻發現,劉睿影這一劍卻是空無一物,除了個架勢之外,什么都沒有。
劉睿影自是看到了她們緊張模樣,卻也不在乎,仍舊是自顧自的練劍。
從最簡單的推窗望月開始,行云流水般的出了十八劍,到萬劍歸宗而止。別看這些個劍招的名字起的都十分響亮,但實際上這十八劍卻是最為基礎的招式。不過正所謂這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因此這十八劍,劉睿影足足練了兩月有余。
方才這么完整使出一套來,竟發現這十八劍對他現在而言卻也不是個輕松地事情。不光是額頭上有了汗珠,背后的衣襟也被汗水蒸溻,變得濕漉漉,粘乎乎的。
七位云臺部眾,看到劉睿影這般怪異的舉動臉上紛紛流露出不解。
但李韻的命令他們卻是不敢違背,所以仍舊是鼓足精神。
劉睿影劍尖捶地,盯著自己的雙腳,不知在想寫什么。
月在微漾的河水里不住的顫抖,似是在害怕什么。
日月行天,本是亙古不變,但就如同日月這樣的存在,卻是在水波之中都無法堅挺,瑟瑟發抖,卻是讓劉睿影一瞬間領悟了東海云臺中人所使出的功法武技到底是何種玄妙。
水無形無狀,遍布天下,善利萬物,從無任何偏私。但就是這般陰柔至極之物,卻是可以包容時間的一切。
再剛猛的劍,若是刺入水中,便能夠消弭于無形。
沈清秋的劍指雖然可以將太上河劈成兩半,但勁氣算去后,水浪翻涌,轉瞬間便可恢復如初,看不出一點行跡。
劉睿影忽然朝前踏出一步。
右腳使勁的踩在了水中月之上。
將這本就顫巍巍的月亮,踏的稀碎。
手中劍緩慢朝右側刺出。
正沖著那兩位臉上還掛著淚痕的云臺部眾而去。
兩人看劉睿影一劍襲來,身形微搖,手中劍擺好架勢,靜待劉睿影這一劍逼近面前時有所抵擋。
誰料劉睿影的劍卻是慢吞吞的,沒有絲毫凌厲之感。仿佛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坐在門口的一張用藤條編織而成的躺椅上,看著夕陽在云層里翻涌,把天邊找的火紅。微瞇著眼,手上搖著一把扇子,腳邊蹲著只肥碩的貓。一貓一人,似是都在打瞌睡,時間匆匆流逝并不能改變他們任何。
劉睿影這一劍簡直是顛覆了云臺部眾對于劍之一道的所有認知。
唯快不破,是公認的真理。
但劉睿影這一劍非但不快,還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勁道。
這般出劍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他心知自己無力破陣,所以自暴自棄,還是其中蘊藏這什么極為險要的變化,還未露出任何端倪?
這兩人想不明白。
不過她們這一陣法的妙處就在于,無論劉睿影朝著何方出劍,卻是都可以讓他腹背受敵,顧此失彼。
當下劉睿影朝著右側遞出一劍,他的身子已經全然轉了過去。
而他的正后方的云臺部眾,卻是一步不落的出劍朝他的背后刺去。
眼前人后退,被后人上前。
劉睿影始終站在這圓心中間,與云臺部眾的距離無法拉近。
劍再長,也不是長槍。
卻是夠不到任何人。
不論劉睿影的劍快還是慢,都無法對云臺部中造成傷害。
劉睿影當然也清楚這點。
他對自己這一劍本就沒有報任何洗完。
察覺到身后有利刃襲來,卻是敏捷的轉身回劍,朝著身后之敵刺去。
這一劍快如流光。
讓云臺部眾們有些猝不及防。
還好她們平日里對這劍陣之法,訓練有素,萬般變化早已爛熟于心,這才急速后撤,并沒有和劉睿影這一快劍有任何接觸,同時陣型也仍舊問如磐石,毫無異樣。
“劉省旗當真是天下俊杰!”
劍陣外的歐雅明感嘆道。
“該當何說?”
一旁的蔣琳琳問道。
“云臺中人結成這道劍陣明顯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他手里的那把劍。若是想要殺人,根本不必如此費事,七人一擁而上,想來劉省旗是抵擋不了,只能奔逃。但這么一來,分寸卻也難以掌握。萬一傷了劉睿影的性命,只會讓吞海云臺與中都查緝司也結下恩怨血債。”
歐雅明解釋道。
“所以才會用劍陣之法,圍住劉省旗,慢慢消磨?”
蔣琳琳接著問道。
“不錯。一個人的崩潰永遠都是由內而外的,當他嘗試了所有的辦法,依舊無法破陣后,只會陷入絕望。絕境中的人,最好說話,也最能任人擺布。到時候別說是一把劍了,就算是要他的命,恐怕都會二話不說的答應下來,只為了能夠從這生生不息的劍陣中得以解脫。”
歐雅明說道。
蔣琳琳聽后點了點頭,但還是未能理解歐雅明為何最先夸贊了劉睿影一句。在她的印象中,歐雅明雖然待人謙和,張弛有度,但卻很少說出如此激烈話語。身邊的人就算是吵成了一鍋粥,他也只是平靜的坐在那里,兩不相幫。似是這番的贊美,蔣琳琳從未從他的口中聽到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但劉睿影雖然身陷鎮中,卻看得和歐雅明一樣通透。
手中的劍,就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
只要手中劍仍在,他便沒有性命之憂。
不過如此東一劍,西一劍,也不是辦法。
劉睿影雖然知曉了云臺部眾的目的,但對于這一圈生生不息的圓,仍然是一籌莫展。
另一邊,沈清秋還是巍然不動。
雙手統御著兩道劍氣,在太上河上縱橫披靡。
那兄弟三人卻是苦不堪言。
他們已經十分確定,即便是自己三兄弟合力卻是都傷不沈清秋。但沈清秋卻好似貓逗耗子一般,來回折磨著三人。
老大的禿頭上已經有了幾道血痕,是被沈清秋的劍氣剮蹭導致的。
至于滿臉胡子的那位,現在卻是十分光潔。
這么一看,模樣著實還有幾分清秀。
沈清秋始終帶著一股子玩味的表情,面對這三人。
既不殺手,也沒有停止的意思。
似是樂在其中。
偶然間回頭看了一眼,卻是看到劉睿影被圍困在劍陣中間。
“小子,需要幫忙嗎?”
沈清秋嘿嘿一笑,不懷好意的問道。
“這次又是什么條件?”
劉睿影止住身形問道。
沈清秋決計不會無緣無故的幫助自己。
先前答應解決李韻這麻煩,自己卻是需要帶他回中都城。現在這節骨眼上,他這把相問,定然又是有了新的打算。
“怎么這么問呢?咱倆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
沈清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他的確是有自己的打算,但被劉睿影這么一語道破之后,反倒是覺得有些難堪。
何況他本想說一根繩上的螞蚱,但覺得身在太上河中,好像還是用一條船來作比喻更好些。
“對你這種人,話都得說得直白些,說在最前面!”
劉睿影說道。
“條件嘛,肯定是有的…只是我現在還沒有想好,可否先欠著?”
沈清秋說道。
說話并不耽誤他手上的動作。
太上河的兄弟三人都指望能夠微微分神,這樣便給了自己等人可乘之機。但他們顯然低估了沈清秋…對付他們三人,卻是都用不著集中精神,談笑間便可讓其灰飛煙滅,只看他究竟想不想罷了。
“我聽說過欠錢,欠東西,甚至欠命的。但從來沒有聽說過條件還能欠,萬一事后你對我獅子大開口該怎么辦?亦或是讓我殺人放火,逼著我做惡事。”
劉睿影說道。
他不動,劍陣便不動。
雙反都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僵持。
沈清秋聽后撇著嘴,轉過了頭去。
心想當初在博古樓中見到這小子的時候,他哪里又這么精明?自己只是順手解決了兩位紅袍客,他便戰戰兢兢,對自己頗為感謝。這才過了幾個月的功夫,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東西,腦子卻是就長得飛快!三兩句話,便破開了自己的心思,弄得尷尬無比…
其實哪里是劉睿影心眼多,反應快?反倒是沈清秋自己想要占便宜,但卻好占的極為不聰明。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不論是早給還是晚給,終究是要付賬的。餐館里一碗面,一杯茶,都會名馬標價。從來沒有不問價格便稀里糊涂的吃一肚子東西的人。
老馬倌曾經給劉睿影講過一件他年輕時吃虧的糗事。想當年說他也是春風得意,天下任行。沒想到走進了都安東王域內的一家飯鋪,點了碗素面,卻是然他往后幾天都餓著肚子。
那位店家看上去也是一臉憨厚。
一碗素面不過兩個大錢。
老馬倌吃完后,將錢放在桌上,一抹嘴,便準備出門,卻見門口站著三四個彪形大漢,堵住了出路。
憨厚的店家滿臉狡黠的走上前來,朝著老馬倌要賬。老馬倌無奈,只得再拿出了三枚大錢,總共湊了五個,破財消災,息事寧人。
沒想刀這店家卻說,兩枚大錢只是面的價錢。這面離還有湯,湯中還有菜,何況老馬倌走進來,坐在他的桌前吃面,還踩了他的地,通了桌椅板凳以及碗筷茶杯,這些卻是通通都要錢。
老馬倌氣的不大一出來,但背后站著的幾人,胳膊卻是都和他腰一般粗。沒柰何,只能自認倒霉,就連身上的一件長衫都被人扒了去,抵飯錢。
這事兒聽得劉睿影大笑不止。
非但對這江湖之中的人心險惡有了新鮮的認識,更是知道這卻是不要輕易應承旁人什么條件。否則像老馬倌這樣,少見衣服,餓肚子幾天空白怕還是小事。尤其是像沈清秋這般,本身就不黑不白,極為古怪神秘的人。看似一根筋,沒什么心眼,實際上他見過的風浪早就能抵得過常人幾輩子的見聞。
之所以說話直來直去,顯得毫無頭腦,卻是因為一切的機巧話術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在絕對的勢力面前,他根本不在乎旁人是否騙他。無論在何時發現,都能夠及時抽身出來,不會有一點損失。
到了這個地步,正是所謂的返璞歸真。
劉睿影清楚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對手,便干脆不接他的話頭。否則最后自己的下場,說不定要比圍困在在這劍陣中更加凄慘。
李韻聽到沈清秋有插手之意,再看那太上河的三兄弟也著實太不爭氣!三人合力,卻是都不能托住一個沈清秋!這樣的盟友要來何用?蹙眉之際,右手舉起,卻是對著結陣圍困劉睿影的七位云臺部眾又打出了一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