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月雖不是用劍的人,但畢竟也是個武修。他沒能感受到沈清秋所言的那般強烈的劍氣,但卻感受到一層隱約的殺機浮在河面上。猶如淡淡的月光,逐漸暈開,順著河水綿延飄向遠方。
“好像是有些,而且還很熟悉!”
今朝有月細細感應了一番說道。
那日他倆剛入太上河時,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徑直的去坐游船。
雖然大部分人第一次來太上河時,都會這樣做,可今朝有月和沈清秋卻不是如此。他倆當然也是第一次來這太上河,但并和大部分人卻不同。
高湯燙三絲是一道南方的名菜。
用老雞煲湯,火腿、蘿卜,豆腐,三者切絲后,將煲好的湯還在沸騰翻滾之際一勺一勺舀起,澆在切好的三絲上,直到這三絲被完全“燙熟”為止。
天下人若是都做了相同事,蕓蕓眾生便都會隨波逐流,沒有什么怪奇者。今朝有月和沈清秋自是雨中不同之輩,他倆雖然沒有去做那游船,不過也著實沒干什么別的驚天動地之事。而是在距離太上河入口處最近的一座茶樓中要了兩壺酒,點了一盤高湯燙三絲。
別處的茶樓一般只有些茶點,即使賣酒,卻也不會有什么餐食。這家茶樓雖然門口掛著茶牌,實際上和酒肆飯鋪無二。
只一壺酒,沈清秋竟是喝醉了。
這酒很一般,要比今朝有月在博古樓中送給他喝的酒差遠了。都說劣酒容易醉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口味清淡,風格獨特,雖然不下酒,但與茶也算是極為般配。今朝有月本以為沈清秋會點些大魚大肉之類的葷腥打打牙祭,可他卻只點了一盤高湯燙三絲。一口酒,一口菜,不慌不忙的吃完后看著門外剛剛離岸的游船,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這日太上河的天氣算不上好,日頭稍微傾斜,便已有夕陽之感。河面起霧,猶如飄蕩的胭脂,一股濃郁的媚意便重重的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沈清秋酒意襲來,正在犯困。
無話可說時,在這樣的臨界時分只有笑才是最恰當的舉止。
霧氣微漾著,夜逐步而至。沈清秋雙眼閉合,腦袋靠在椅子背上嘴里似是還在咀嚼著還未全然咽下的高湯燙三絲。太上河雖然來了,來了也并未給兩人什么慰藉,可陌生之中總是有一種新鮮感。不自覺的,今朝有月便笑了。
三絲已經吃完,兩壺酒也喝到了見底。
今朝有月被這句話弄得莫名其妙。
正在今朝有月自得其樂的時候,沈清秋忽然坐直了身子,兩眼圓睜,目光炯炯的從門外望去。
“太上河中有高人啊!”
沈清秋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所言的高人正是在那些個停泊的畫舫中。
隨著沈清秋的目光一道望去,卻也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
“高人?門外只有花魁們的畫舫,和已經遠走的游船。”
他的武道修為比沈清秋差,感知的敏銳程度自是也慢了不少。
話音剛落,他便后悔了。
“能上花魁畫舫中喝酒的,都是高人。沒什么稀奇的。”
就在這五艘畫舫中,今朝有野感到一種奇怪欣悅之情,好似花蕾綻放時,靜悄悄的輕薄。輕薄到無法用言語去描述,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用來借鑒、比擬。以至于要是不用心去感受,甚至都沒有辦法去確認這欣悅是錯覺還是真實存在。
就像在春日暖陽中,春風遒勁時,看到天際之上有一只高飛的紙鳶。紙鳶下定然有個牽線人,只不過離得太遠,誰也不曾得見。若是當真循著紙鳶走去,想必是袖筒微卷,露出一雙泛紅的素手。亦或是這紙鳶早已斷了線,前線之人手捧一碗黃藤酒,正在目送它的離去。
直到此時他才體會到沈清秋的弦外之音。
從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五艘畫舫,分別是太上河中排名前五的花魁。
沈清秋朝前一指問道。
“正是。”
這種感覺雖然極為淺淡,但著實不應當從這些個花魁的畫舫中生發出來。現在沈清秋和今朝有月都感受到了劍氣與殺機,雖然形式不同,但根基不變,只是要比上次濃郁了不知多少倍。
“那艘畫舫是你的嗎?”
沈清秋接著問道。
“除劉省旗之外,還有兩位公子。應當是從中都來的,與劉省旗雖然并不相熟,但卻極為了解。這兩人每年都會來太上河中一次,都是屏退所有,獨自飲酒談話。”
走在前面的蔣琳琳轉身回答道。
“你離開時,畫舫內都有何人?”
“即便算上李韻,也該當是只有四人才對。”
蔣琳琳說道。
“當真再無旁人?我可是感覺到了五個人的氣息。”
沈清秋把伸出去的手重新背在身后,轉身說道。
“前輩難道不想去中都城了嗎?”
蔣琳琳皺起了眉頭,她知道沈清秋沒有必要對自己說謊,那這多出來的一人又是誰?
“我不去了,你們看著辦吧!”
“方才還走的很是決絕,怎么現在又不想見了?”
趙茗茗一個閃身,站在沈清秋面前說道。
“中都城當然是要去的,但劉睿影我現在不想見。”
沈清秋信口說道。
“前輩在博古樓中那么多年,風浪里何曾不是人多事多?眼下都走到了近前卻是要退縮,莫不是里面有人是前輩您的忌諱?”
趙茗茗追問道。
“他們那里人太多了,我不習慣!”
趙茗茗一聽,也不在言語。
趙茗茗說道。
“忌諱?我沈清秋一生清白,坦坦蕩蕩。上下對得起天地父母,左右對得起兄弟朋友,何曾有過什么忌諱?忌諱是心虛者才有的,我從來不心緒,自當是百無禁忌!”
都怪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滿,以至于現在卻是不起不行。
趙茗茗也是可以為之。
素手一樣,做出了個“請”的姿勢。
沈清秋看在眼里,頓時有些下不來臺。
她可以感覺到蔣琳琳的畫舫上應該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則以沈清秋的脾氣絕不至于掉頭離開。而他的武道修為又是有目共睹的,萬一劉睿影在其中當真有了什么危險,沈清秋便可成為化解危局的最大依仗。因此無論如何,卻是都得讓沈清秋上到蔣琳琳的畫舫中才行。
眾人走至近前,畫舫外燈火依舊。不過被厚重的簾子擋住,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怎生模樣。
雖然他只見過沈清秋一面,但卻印象極深。
一個人若是能為了一句承諾,住在博古樓樂游原上的破屋幾十年,那此人定然是將名節看的比生命還中。對這樣的人來說,頭可斷,血可流,但唯有自身的口碑卻是不可被動搖分毫。趙茗茗正是利用了沈清秋這一點秉性,略施激將,便將他連哄帶騙的拉了回來。
“我不明白都是這樣的人種龍鳳,為何選擇在太上河中做這種營生?”
蔣琳琳一馬當先,從岸邊輕輕一躍,雙腳穩穩的站在了船頭的甲板上。整個動作行云流水的同時還沒有一絲動靜,腳下的畫舫甚至都沒有任何搖晃之感。想必內里的人也都應當沒有任何感應。
“原來高人不知一個!”
沈清秋聽后似是有些怒氣,但他終究還是壓制了下來,轉為一身長嘆。
沈清秋很是困惑的問道。
“她們也不明白為何一個早已能夠跨入天神耀九州之境的沈清秋為何會裁斷修為三寸有余,蝸居在樂游原上的破屋中。”
趙茗茗上了畫舫后,站在蔣琳琳的身邊。女人的直覺,有時候卻是可以互通有無。
兩人都感覺到了畫舫內的異樣,但卻都因為想的太多而遲遲不肯伸手掀起那簾子走進去。趙茗茗是擔心萬一劉睿影有了什么意外,她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蔣琳琳則是覺得自己這般平靜的生活,好像終于也走到了盡頭。今日要是被打破,那往后又該去往何處棲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卻是誰都別當圣人去非要辯個是非。”
趙茗茗讓糖炒栗子帶著那位壇庭的小姑娘站在岸邊等待,隨即第二個上了畫舫。她聽到沈清秋和今朝有月的對話,心中不禁凌然。雖然他知道沈清秋的武道修為極高,可卻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眾人跟隨在后魚貫而入,但看到的卻是劉睿影正與李韻有說有笑的喝酒,并無任何異常。只是還有位姑娘帶著面具,手捧酒壺在一旁侍候,先前蔣琳琳和趙茗茗臨走時并未見過。
“你們已經逛完了?”
就在他倆猶豫間,今朝有月、沈清秋還有華濃接二連三的也站到了船頭的甲板上。他們三人的動作也很輕,不過即使再輕,船頭承受了五個人的重量,難免還是出現了傾斜。
隨著“吱呀”一聲,蔣琳琳伸手掀開了簾子,走入其中。
蔣琳琳說道。
她和趙茗茗都感覺到這廳中的布局似是有些不同,但一時半會兒卻又說不真切。不過桌子上少了兩個人卻是一目了然,鄧鵬飛和畢翔宇不知去了何處。
劉睿影對著走在最前頭的蔣琳琳和趙茗茗問道,不動神色的將身子朝后面靠了靠。
“太上河并不算大,要是走馬觀花的話,一個時辰足以。”
“鄧公子和畢公子喝多了?”
蔣琳琳心思極快,開口問道。
“喝著酒不覺得時間過得快…原來已經這么久了,我還以為是他們倆酒量不濟,現在看來卻是錯怪了!”
劉睿影笑著說道。
一回頭,卻是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今朝有月與沈清秋。
“劉省旗!”
“他倆雙雙喝多,還從那扇窗子朝外吐了好一陣。現在已經到后面睡覺去了,說醒來還要喝。”
劉睿影說道。
劉睿影對這二人的出現顯然十分驚喜,但李韻輕輕咳嗽了一聲,卻是讓他頓時收斂住了情緒。
“博古樓待不下去了,就想的出來散散心。沒想到竟是在這里還能碰到故人!”
今朝有月沖著劉睿影拱了拱手說道。
“你們怎么會在太上河?”
短暫的寒暄之后,眾人一片沉默。
“只是聽聞劉省旗在這,特地前來打個招呼!劉省旗,李姑娘,你們慢喝,我們就先走了!”
劉睿影對很是客氣的對李韻介紹了一番,李韻聽后拿過兩只酒杯,起身走去和今朝有月與沈清秋同飲了一杯。但劉睿影始終端坐如鐘,并無任何表示。
“你們再去轉轉,太上河中一定還有好玩的去處沒有看到。我的他們二人酒醒之后,打過招呼,就去尋你們。到時候咱們在把分別之后各自的見聞好好說道說道!”
這話是前半句是對著趙茗茗說的,但說完后回答他的卻是今朝有月。
沈清秋本就不善言辭,而今朝有月看到劉睿影這般作態也深感奇怪。不得已,只能對如此行事,隨即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劉睿影忽然叫住華濃說道。
“鄧公子也是為劍客,聽說我的劍是父母的遺物,定要一觀。只是先前不再身邊,讓他有些遺憾。一會兒等他醒了,便可以了卻一樁心愿!”
趙茗茗秀口微張,似是要說些什么,可隱隱感到蔣琳琳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便也只好作罷,轉身朝花房外走去。
“華濃,把劍給我!”
眾人走的時候,并未再刻意收斂氣息。
畫舫一共晃動了五下,便知那五人已經都離開了畫舫。
華濃聽到自己的師叔如此吩咐,也并未多想,就將手中的劍扔給了劉睿影。
劉睿影接過后橫放在桌子上,對著他點了點頭,華濃這才安心跟著趙茗茗的一道離開。
李韻問道。
劉睿影的眼神雖然冷漠,但她還是看到了對自己的埋怨。這種埋怨積累起來,就是恨意。
劉睿影這才轉頭看向李韻,一言不發,極為冷漠。
“你在恨我?”
蔣琳琳和趙茗茗之所以感覺到廳中的布局有些怪異,是因為李韻早就察覺到了這一行人正在朝畫舫走來。
她與李懷蕾抬起桌子,朝旁側移動了幾尺。隨即又讓劉睿影坐在最里面,用身子擋住先前被李懷蕾轟擊出的那個打動。最后又吹熄了幾盞燈火,讓廳內變得華南無比。這樣一來,除了李懷蕾外,所有的痕跡便被掩藏了起來。
“我只是不喜歡被脅迫。”
劉睿影說道。
這種脅迫劉睿影從來未曾遭遇過。
他自己的性命倒是被威脅了很多次,但頭一回經歷別人的性命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至于李懷蕾,太上河中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姑娘。只要眾人不看到她的面龐,便不會對其產生任何疑慮。而鄧鵬飛和畢翔宇二人的下落,李韻卻是和劉睿影談了一場交易。
他們二人中了毒,雖然看似無害,但性命實則握在李韻手中。她讓劉睿影用自己的劍,來換那二人的命。
“還要與我動手嗎?”
但劉睿影的右手,卻慢慢的向劍柄伸去。
劍已然橫放在桌上。
李韻問道。
劉睿影的右手僵在了半空。
略微一遲疑,還是選擇握緊了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