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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木石心,云水趣【五】

  蕭錦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有來過景平鎮了。

  尤其是在白天。

  這還是頭一遭。

  上一次是雪天。

  雪夜。

  再上一次是雨天。

  雨夜。

  但今天雖然是白天,卻也是一個陰天。

  沒有明朗的太陽。

  只有厚重的云彩,一層層堆疊著。

  把天空壓的很低。

  蕭錦侃望了望云,又看了看天。

  突然覺得這云若是堆積的多了,堆積的久了,也會和石頭似的。

  同人一樣。

  在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習慣。

  他已經習慣了博古樓內的環境和生活。

  若是沒有什么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想走過寬闊的樂游原,來到這景平鎮中。

  這世上能讓他有興趣的事本就很少。

  除卻劉睿影以外,他也著實沒什么朋友。

  不過自己無事,不代表朋友無事。

  既然他答應了劉睿影幫他想想辦法。

  那就一定得出門走一趟。

  蕭錦侃自己是沒有辦法的。

  但并不代表他師傅沒有。

  如果他師傅也沒有的話,那此事卻也只好作罷。

  不過無論如何,起碼他做了。

  盡人事,知天命。

  蕭錦侃對這六個字的領悟怕是要比全天下人都深刻的多。

  他看到景平中有三五孩童正在玩過家家。

  他們用各式各樣的葉子當做蔬菜。

  往泥巴中倒入井水,像和面般做成各種炊具。

  就這么自得其樂的玩著。

  看上去惶惶亂亂,但又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叔叔,你能幫我們提一桶井水嗎?”

  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對著蕭錦侃說道。

  蕭錦侃笑了笑,沒有拒絕。

  博古樓內的人都知道他是瞎子。

  卻是沒有人會讓他幫忙做些什么。

  即便口中不提,他們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但這小女孩不同。

  她還沒有到能夠分辨出來的年齡。

  何況蕭錦侃的一舉一動也著實不像個瞎子。

  因此才會找他幫忙。

  蕭錦侃笑了笑,沒有拒絕。

  轉身走到水井旁給她提了小半桶水。

  打多了,怕她拎不動。

  小半桶剛剛好。

  小女孩拎著小半桶水,招呼小伙伴來幫忙。

  跑出去了數丈遠,才驟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奶聲奶氣的道謝。

  只是當她回頭時,蕭錦侃已經不見了。

  小女孩暗自詫異。

  這人怎么像是一陣清風,走的如此迅捷,不出聲響。

  但這疑惑很快就被玩過家家的喜悅所沖淡。

  走過了水井處,蕭錦侃卻是停住了腳步。

  他不想那么快的辦完事。

  因為那樣就沒有多逗留的借口。

  雖然沒有人催促。

  但他還是喜歡為每一件事都找些借口。

  即使蕭錦侃嘴里說著,自己喜歡虛度光陰。

  但實際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而且這理由足夠強大,原因也足夠感人。

  蕭錦侃想起了自己剛剛離開查緝司的時候。

  其實他說的故事都是真的。

  當時的他也的確是吃不上飯,所以去偷東西。

  不過他偷來的錢,卻是沒有去吃飯。

  反而都買成了酒。

  酒如何能吃飽?

  只能是越喝越餓罷了。

  所以他只能再去偷。

  他喝酒的時候,從來不吃東西。

  但喝完酒之后,卻能自己吃下整整一桌子菜。

  但喝完酒之后,他的身手的確也沒有那么敏捷。

  一次才會被人抓到,熏瞎了眼睛。

  說起來,這事讓他憎恨了自己的師傅很多年。

  因為自己的眼睛剛被熏瞎之后,他的師傅就現身,賠了銀兩,將其救走。

  蕭錦侃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師傅已經打定主意要收自己當徒弟,為何要眼睜睜的看自己被別人熏瞎了眼睛?

  好在他的師傅也很喜歡喝酒。

  不過他的師傅很有錢。

  不用去偷就能買酒。

  而且買的都是好酒。

  還時不時的自創一點新鮮花樣去釀酒。

  蕭錦侃在博古樓偷狄緯泰的黃光釀的黃瓜酒,也是得了他師傅的真傳。

  終于在一次酒后。

  他借著酒勁壯膽,問出了這個疑惑。

  但師傅卻沒有任何回答。

  只是告訴他說。

  想不通的事,多喝點酒就想通了。

  蕭錦侃爭辯說多喝點酒不是想通,那是遺忘。

  但師傅卻告訴他,遺忘就是另一種方式的想通。

  世事皆可原諒,固然是一種豁達。

  但若世事盡可遺忘,豈不是更加超脫?

  蕭錦侃沒有聽懂。

  但他卻聽了師傅的話,多喝了很多酒,以至于醉死過去。

  躺了一天半之后,他覺得心中的郁結的確是好了很多。

  師傅就是師傅。

  說的話總是沒錯的。

  到了現在,他才明白為何當日師傅沒有救他。

  因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你做了什么樣的決定,就要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它不能改。

  你覺得偷錢喝酒更加重要,那就要受得了行竊后被抓時把眼睛熏瞎。

  這是自己的因果。

  旁人就算是想幫,能幫。

  卻也是不該幫。

  其實蕭錦侃不該這么窮的。

  或者說再窮也不至于淪落到去做那梁上君子的地步。

  他本來可以在查緝司一帆風順。

  可是他不愿意。

  蕭錦侃的性格其實有些變態。

  有些變態喜歡折磨別人。

  而他卻喜歡折磨自己。

  這種折磨不是指每天拿著鞭子抽打自己的屁股。

  而是蕭錦侃總想去做一些和別人不同的事情。

  一個人如果很是落魄。

  不是因為笨,就是因為懶。

  蕭錦侃很聰明。

  實際上要比劉睿影聰明得多。

  他也很勤快。

  因為懶人是決計不會離開查緝司的那熟風熟水的環境。

  他落魄,是因為做什么事都不夠長久。

  三天前你看他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說要開始學畫工筆畫。

  但轉眼,就見他把畫紙一卷,上了青樓。

  美其名曰是要以那些歌舞伎領的曼妙身段兒為題材,畫畫兒。

  但三天后卻是因為欠了一屁股酒錢,被人剝了個精光,丟出門來。

  至于那畫兒,卻是一張都沒畫出來。

  后來不知又怎么的尋摸來了一把鐵劍。

  說要去當鏢師。

  這可不是個好活計。

  雖然賺得多。

  命卻也丟的很快。

  押著鏢車,天南地北的走一趟,白花花的銀子就來了。

  不過蕭錦侃不是為了掙大錢。

  他只是想借機四處轉轉看看。

  多喝點不同的酒。

  不過要是順帶著還能賺點錢,他自然也不會拒絕。

  以他的武道修為,順理成章的當上了鏢師。

  奈何他的運氣著實不好。

  事實上自他離開中都查緝司后,到遇見師傅之前的這段時間,他就從沒有好運過。

  他先是進了一個叫做四海的鏢局。

  四海九州,這名字夠大,很對他的胃口。

  少年人總是心氣兒極高的。

  可后來,他看到一個名為‘萬通’的鏢局,卻是轉眼又入了這家。

  因為他覺得‘萬通’比‘四海’看上去更加響亮!

  就這樣,半個月內,換了十五家鏢局。

  但這十五家鏢局沒有一家能夠讓他中意。

  干脆自己建了一個。

  名為‘經緯’!

  取經天緯地之意。

  這恐怕是天下名字最大的鏢局。

  同樣也是天下最為寒酸的鏢局。

  因為這鏢局只有他一人一劍。

  而蕭錦侃這人,卻是連一匹馬都沒得騎。

  招牌也只是用手指頭站著腐乳汁,寫在一塊爛木板上。

  但蕭錦侃不在意。

  自己給自己吆喝的十足。

  不過,就是如此鏢局,竟然也能接到生意。

  而且還不是一筆小生意。

  這一趟走下來,蕭錦侃粗略一算就能賺個一千五百兩。

  他讓雇主先預付了一半的定金。

  然后拿著這些錢買了一匹好馬,打了一柄快劍,置辦了幾身瀟灑的行頭。

  然后一頭鉆進青樓里大醉了三日。

  那龜公一看蕭錦侃竟敢再來,正準備擼起袖子將其打將出去。

  但看到蕭錦侃把包袱一揭開,抖露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卻又頓時笑逐顏開。

  雇主給的是銀票,蕭錦侃卻全都換成了銀錠。

  因為銀票輕飄飄,花起來沒有感覺。

  銀錠沉甸甸的,拿在手上當個玩意兒也很舒服。

  他讓那龜公站在雅間兒的最前方。

  手上捧著一個夜壺。

  那花魁每喂他喝一杯酒。

  他就拿出一兩銀子朝那夜壺扔去。

  如果他認真起來,估計一個都不會漏到外面。

  但他偏偏不要認真。

  所以那銀錠每一個都重重的砸在了那龜公的頭上。

  把他砸的頭破血流的同時,他嘴里卻還是止不住的喊好!

  最后一錠銀子出手,蕭錦侃大笑著揚長而去。

  不是他玩夠了。

  而是他沒錢了。

  況且時間也到了。

  該去押鏢了。

  那會兒是春天。

  萬物復蘇。

  雪盡馬蹄輕。

  蕭錦侃不好奇他保的鏢是什么。

  他只是急于把這鏢趕緊送到了地方,然后回來拿上雇主的另一半兒傭金,而后繼續去青樓玩‘銀錠扔夜壺’的游戲。

  只是這押鏢的活計,光有武道修為還不夠。

  還得加上八分小心,二分運氣。

  蕭錦侃沒有小心。

  他也沒有運氣。

  這鏢,自然是丟了。

  不過他是一個很守信用,也很要面子的人。

  一路喝著山溪水,吃著野果子,卻硬是把這鏢追了回來。

  事成之后,雇主很感激他的做法,要給他雙倍的價錢。

  但蕭錦侃卻沒有要。

  因為他覺得自己出了岔子。

  雖然平安送到了,但過程不完滿,就是不完滿。

  所以他沒有要那些錢。

  可是沒錢就不能玩‘銀錠扔夜壺’的游戲。

  所以他把先前置辦的好馬,快劍,以及瀟灑的行頭,全賣了。

  拿著錢,再度進了青樓。

  這次他沒有被扔出來。

  雖然他也花光了錢,但是這次他學會了見好就收。

  只不過沒了馬,沒了劍,也沒了行頭。

  卻是沒法兒子再當鏢師。

  就這樣,‘經緯鏢局’只走了一趟鏢,便隱匿于江湖。

  蕭錦侃雖然已是地宗凌八面的武道修為。

  但地宗境的武者,也還是要吃飯的。

  他怕是全天下最可憐的地宗境武者。

  因為他從青樓出來之后,連晚飯都還沒有著落。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但叫花雞和清蒸鱸魚的味道牽著他的鼻子,把他勾到了一處酒樓前。

  他是沒有錢再點一桌子酒菜來吃喝的。

  但他卻毫不緊張。

  因為身上還剩下最后一身像樣的行頭。

  “客觀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就沖著他這身兒心頭,小二如此問道。

  “打尖!”

  蕭錦侃說道理直氣壯,實則口袋里一個銅板都沒有。

  “大堂還是雅間兒?”

  小二接著問道。

  “雅間兒!”

  蕭錦侃說道。

  小二笑盈盈的迎著他上了二樓。

  心想又來了為有錢的主兒,想必等會兒的賞錢一定少不了。

  說來也奇怪。

  蕭錦侃竟是沒有絲毫忐忑。

  他覺得餓了就要吃飯。

  而且吃飯決計不能敷衍了事。

  一定得吃喜歡的,吃好的。

  所以他很是理直氣壯。

  至于吃完之后的事。

  那就吃完之后再做考慮。

  無須現在就去擔心。

  要知道心情是很影響胃口的。

  一旦開始擔心些什么,怕是要少吃下半只燒雞。

  蕭錦侃這就這么大馬金刀的點了五十來個菜。

  不是他能吃這么多。

  而是他已經想好了托身之側。

  五十多道菜。

  每一道菜只吃幾口。

  而且每一口吃下去,他都把自己的眉頭皺的更深一點。

  似是口中吃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吃到最后一道菜時,他都沒咽下去。

  直接“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小二大驚。

  心想這爺是犯了什么病?

  一頓飯吃五十來道菜的人,可千萬別在自家店里出點事兒才好。

  “你們這菜是怎么做的?把廚子給我叫來!”

  蕭錦侃端足了架子,擺足了譜說道。

  “罷了罷了,我親自去后堂和他說罷!”

  還不等小二吱聲,蕭錦侃就擺了擺手起身接著說道。

  同時,還從桌子上隨手端了一盤菜。

  “你這道菜時怎么做的?”

  蕭錦侃把菜盤重重的放在后堂的案板上說道。

  那道菜就是一道炒時蔬。

  酒樓給取了個雅致的名字。

  叫做‘荷塘月色’。

  這菜。

  只需要油鹽,卻是誰都能做得出來。

  廚子被蕭錦侃這突如其來的抱怨弄得一頭霧水,連忙看向他身后的小二。

  沒想到那小二哥卻也是攤了攤手,沒幫上他任何。

  “雖然是素菜。但素菜淡雅,卻是最見功力!你看你這芹菜每一段切的都不夠整齊,那當它們入鍋時,如何能夠保證收到的火候一樣?”

  蕭錦侃不知從何處拿出一雙筷子。

  把這一盤“荷塘月色”中的芹菜一段段的挑揀出來說道。

  廚子定睛一看,覺得自己切的并沒有什么問題。至少不用尺子量,是決計看不出有任何差別的。

  蕭錦侃眼見沒能說動這廚子。

  轉身抄起了菜刀。

  從籃子里拿出了三根蘿卜五根黃瓜。

  眨眼間蘿卜成條,黃瓜做片。

  蘿卜條纖細柔軟,宛若冰飛霜。

  黃瓜片輕薄飄柔,好似風吹雪。

  透過這蘿卜條,黃瓜片,都能透出人影兒來。

  廚子不由得被這般驚世駭俗的刀工所折服。

  當即就要拜他為師。

  蕭錦侃想自己以地宗境的修為,再加上以劍法舞菜刀,不把他鎮住才怪。

  不過他只是想借此白吃一頓,并沒有打算真成為這廚子的師傅。

  何況,他也不會做飯。

  因此找了個托詞先行離開。

  而那五十多道菜,廚子拍著胸脯說就當是他的拜師宴了。

  可惜。

  景平鎮太小。

  即使蕭錦侃走的再慢,卻是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把那段時光細細回憶一遍。

  此刻,他已走到了葉偉的飯堂前。

  而這飯堂的小二,廚子,掌柜——葉偉,就是他的師傅。

  不過當年蕭錦侃的另一個問題,葉偉卻是給了他極為明確的回答。

  “那師傅為何要收我為徒?莫不是覺得我變成了瞎子很可憐?”

  蕭錦侃問道。

  “天下可憐人多了,我要是都收了當徒弟,給我五王之位也得讓你們吃窮了。”

  葉偉說道。

  “那就是我可憐的很特別。”

  蕭錦侃笑嘻嘻的說道。

  “的確是因為你特別,不過不會因為可憐的特別。”

  葉偉說道。

  “那是因為什么?”

  蕭錦侃問道。

  “因為你的自身和生活,無論出了何種變故,你都能很快通達,并且隨遇而安。”

  葉偉說道。

  “我只想和別人有所不同,和別人的生活也有所不同。剛瞎的時候還是很沮喪的。但后來我覺得,瞎子難道不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就不沮喪了。因為和我的初衷沒有絲毫違背。”

  蕭錦侃說道。

  說完他卻是愣在了原地。

  因為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卻是在不經意間想通了。

  師傅不在他眼睛被熏瞎前救他。

  就是因為師傅比他自己還清楚自己的本心。

  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你特別在既有木石心,又有云水趣。”

  葉偉對著蕭錦侃接著說道。

  “師傅!”

  蕭錦侃背著手站在飯堂門口喊道。

  沒有人回答。

  但蕭錦侃卻聽到后堂里傳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

  他尋聲朝著后堂走去。

  發現自己的師傅葉偉,正和鐵觀音在打鐵。

  他們二人把做飯的爐灶重新修建了一番。

  爐子里加了個風箱。

  灶臺上拓寬了煙道。

  此刻葉偉輪著小錘,鐵觀音輪著大錘,正在敲打這一塊鐵錠。

  “師傅你這是…”

  蕭錦侃頗為詫異的說道。

  “換水!”

  葉偉說道。

  “嗯?”

  蕭錦侃不知葉偉在和誰說話,卻是沒能反應過來。

  “幫小孩子打水那么積極,師傅教你換一桶涼水就裝聽不見?”

  葉偉說道。

  蕭錦侃面露苦笑。

  但身形卻是不滿。

  立刻就把葉偉身邊木桶里的水給換了。

  看樣子,是給這鐵塊淬火用的。

蕭錦侃不知道師傅這是要做什么  不過師傅做什么,對他而言都不能算是奇怪。

  只是許久未見,有點差異罷了。

  蕭錦侃并不知道鐵觀音是誰。

  只是覺得這人氣度不凡。

  但臉上的神情,似是比葉偉更加專注。

  身上穿著一襲紅袍。

  但那紅袍上卻是沾滿了污漬。

  黑與紅。

  雖然是絕配。

  但如此這般的點綴,倒著實是很難美觀。

  何況只片刻的功夫。

  鐵觀音就拿著自己這金貴到連雨水都不能沾濕的大紅袍,擦了兩次額前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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