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錦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有來過景平鎮了。
尤其是在白天。
這還是頭一遭。
上一次是雪天。
雪夜。
再上一次是雨天。
雨夜。
但今天雖然是白天,卻也是一個陰天。
沒有明朗的太陽。
只有厚重的云彩,一層層堆疊著。
把天空壓的很低。
蕭錦侃望了望云,又看了看天。
突然覺得這云若是堆積的多了,堆積的久了,也會和石頭似的。
同人一樣。
在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習慣。
他已經習慣了博古樓內的環境和生活。
若是沒有什么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想走過寬闊的樂游原,來到這景平鎮中。
這世上能讓他有興趣的事本就很少。
除卻劉睿影以外,他也著實沒什么朋友。
不過自己無事,不代表朋友無事。
既然他答應了劉睿影幫他想想辦法。
那就一定得出門走一趟。
蕭錦侃自己是沒有辦法的。
但并不代表他師傅沒有。
如果他師傅也沒有的話,那此事卻也只好作罷。
不過無論如何,起碼他做了。
盡人事,知天命。
蕭錦侃對這六個字的領悟怕是要比全天下人都深刻的多。
他看到景平中有三五孩童正在玩過家家。
他們用各式各樣的葉子當做蔬菜。
往泥巴中倒入井水,像和面般做成各種炊具。
就這么自得其樂的玩著。
看上去惶惶亂亂,但又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叔叔,你能幫我們提一桶井水嗎?”
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對著蕭錦侃說道。
蕭錦侃笑了笑,沒有拒絕。
博古樓內的人都知道他是瞎子。
卻是沒有人會讓他幫忙做些什么。
即便口中不提,他們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但這小女孩不同。
她還沒有到能夠分辨出來的年齡。
何況蕭錦侃的一舉一動也著實不像個瞎子。
因此才會找他幫忙。
蕭錦侃笑了笑,沒有拒絕。
轉身走到水井旁給她提了小半桶水。
打多了,怕她拎不動。
小半桶剛剛好。
小女孩拎著小半桶水,招呼小伙伴來幫忙。
跑出去了數丈遠,才驟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奶聲奶氣的道謝。
只是當她回頭時,蕭錦侃已經不見了。
小女孩暗自詫異。
這人怎么像是一陣清風,走的如此迅捷,不出聲響。
但這疑惑很快就被玩過家家的喜悅所沖淡。
走過了水井處,蕭錦侃卻是停住了腳步。
他不想那么快的辦完事。
因為那樣就沒有多逗留的借口。
雖然沒有人催促。
但他還是喜歡為每一件事都找些借口。
即使蕭錦侃嘴里說著,自己喜歡虛度光陰。
但實際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而且這理由足夠強大,原因也足夠感人。
蕭錦侃想起了自己剛剛離開查緝司的時候。
其實他說的故事都是真的。
當時的他也的確是吃不上飯,所以去偷東西。
不過他偷來的錢,卻是沒有去吃飯。
反而都買成了酒。
酒如何能吃飽?
只能是越喝越餓罷了。
所以他只能再去偷。
他喝酒的時候,從來不吃東西。
但喝完酒之后,卻能自己吃下整整一桌子菜。
但喝完酒之后,他的身手的確也沒有那么敏捷。
一次才會被人抓到,熏瞎了眼睛。
說起來,這事讓他憎恨了自己的師傅很多年。
因為自己的眼睛剛被熏瞎之后,他的師傅就現身,賠了銀兩,將其救走。
蕭錦侃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師傅已經打定主意要收自己當徒弟,為何要眼睜睜的看自己被別人熏瞎了眼睛?
好在他的師傅也很喜歡喝酒。
不過他的師傅很有錢。
不用去偷就能買酒。
而且買的都是好酒。
還時不時的自創一點新鮮花樣去釀酒。
蕭錦侃在博古樓偷狄緯泰的黃光釀的黃瓜酒,也是得了他師傅的真傳。
終于在一次酒后。
他借著酒勁壯膽,問出了這個疑惑。
但師傅卻沒有任何回答。
只是告訴他說。
想不通的事,多喝點酒就想通了。
蕭錦侃爭辯說多喝點酒不是想通,那是遺忘。
但師傅卻告訴他,遺忘就是另一種方式的想通。
世事皆可原諒,固然是一種豁達。
但若世事盡可遺忘,豈不是更加超脫?
蕭錦侃沒有聽懂。
但他卻聽了師傅的話,多喝了很多酒,以至于醉死過去。
躺了一天半之后,他覺得心中的郁結的確是好了很多。
師傅就是師傅。
說的話總是沒錯的。
到了現在,他才明白為何當日師傅沒有救他。
因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你做了什么樣的決定,就要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它不能改。
你覺得偷錢喝酒更加重要,那就要受得了行竊后被抓時把眼睛熏瞎。
這是自己的因果。
旁人就算是想幫,能幫。
卻也是不該幫。
其實蕭錦侃不該這么窮的。
或者說再窮也不至于淪落到去做那梁上君子的地步。
他本來可以在查緝司一帆風順。
可是他不愿意。
蕭錦侃的性格其實有些變態。
有些變態喜歡折磨別人。
而他卻喜歡折磨自己。
這種折磨不是指每天拿著鞭子抽打自己的屁股。
而是蕭錦侃總想去做一些和別人不同的事情。
一個人如果很是落魄。
不是因為笨,就是因為懶。
蕭錦侃很聰明。
實際上要比劉睿影聰明得多。
他也很勤快。
因為懶人是決計不會離開查緝司的那熟風熟水的環境。
他落魄,是因為做什么事都不夠長久。
三天前你看他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說要開始學畫工筆畫。
但轉眼,就見他把畫紙一卷,上了青樓。
美其名曰是要以那些歌舞伎領的曼妙身段兒為題材,畫畫兒。
但三天后卻是因為欠了一屁股酒錢,被人剝了個精光,丟出門來。
至于那畫兒,卻是一張都沒畫出來。
后來不知又怎么的尋摸來了一把鐵劍。
說要去當鏢師。
這可不是個好活計。
雖然賺得多。
命卻也丟的很快。
押著鏢車,天南地北的走一趟,白花花的銀子就來了。
不過蕭錦侃不是為了掙大錢。
他只是想借機四處轉轉看看。
多喝點不同的酒。
不過要是順帶著還能賺點錢,他自然也不會拒絕。
以他的武道修為,順理成章的當上了鏢師。
奈何他的運氣著實不好。
事實上自他離開中都查緝司后,到遇見師傅之前的這段時間,他就從沒有好運過。
他先是進了一個叫做四海的鏢局。
四海九州,這名字夠大,很對他的胃口。
少年人總是心氣兒極高的。
可后來,他看到一個名為‘萬通’的鏢局,卻是轉眼又入了這家。
因為他覺得‘萬通’比‘四海’看上去更加響亮!
就這樣,半個月內,換了十五家鏢局。
但這十五家鏢局沒有一家能夠讓他中意。
干脆自己建了一個。
名為‘經緯’!
取經天緯地之意。
這恐怕是天下名字最大的鏢局。
同樣也是天下最為寒酸的鏢局。
因為這鏢局只有他一人一劍。
而蕭錦侃這人,卻是連一匹馬都沒得騎。
招牌也只是用手指頭站著腐乳汁,寫在一塊爛木板上。
但蕭錦侃不在意。
自己給自己吆喝的十足。
不過,就是如此鏢局,竟然也能接到生意。
而且還不是一筆小生意。
這一趟走下來,蕭錦侃粗略一算就能賺個一千五百兩。
他讓雇主先預付了一半的定金。
然后拿著這些錢買了一匹好馬,打了一柄快劍,置辦了幾身瀟灑的行頭。
然后一頭鉆進青樓里大醉了三日。
那龜公一看蕭錦侃竟敢再來,正準備擼起袖子將其打將出去。
但看到蕭錦侃把包袱一揭開,抖露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卻又頓時笑逐顏開。
雇主給的是銀票,蕭錦侃卻全都換成了銀錠。
因為銀票輕飄飄,花起來沒有感覺。
銀錠沉甸甸的,拿在手上當個玩意兒也很舒服。
他讓那龜公站在雅間兒的最前方。
手上捧著一個夜壺。
那花魁每喂他喝一杯酒。
他就拿出一兩銀子朝那夜壺扔去。
如果他認真起來,估計一個都不會漏到外面。
但他偏偏不要認真。
所以那銀錠每一個都重重的砸在了那龜公的頭上。
把他砸的頭破血流的同時,他嘴里卻還是止不住的喊好!
最后一錠銀子出手,蕭錦侃大笑著揚長而去。
不是他玩夠了。
而是他沒錢了。
況且時間也到了。
該去押鏢了。
那會兒是春天。
萬物復蘇。
雪盡馬蹄輕。
蕭錦侃不好奇他保的鏢是什么。
他只是急于把這鏢趕緊送到了地方,然后回來拿上雇主的另一半兒傭金,而后繼續去青樓玩‘銀錠扔夜壺’的游戲。
只是這押鏢的活計,光有武道修為還不夠。
還得加上八分小心,二分運氣。
蕭錦侃沒有小心。
他也沒有運氣。
這鏢,自然是丟了。
不過他是一個很守信用,也很要面子的人。
一路喝著山溪水,吃著野果子,卻硬是把這鏢追了回來。
事成之后,雇主很感激他的做法,要給他雙倍的價錢。
但蕭錦侃卻沒有要。
因為他覺得自己出了岔子。
雖然平安送到了,但過程不完滿,就是不完滿。
所以他沒有要那些錢。
可是沒錢就不能玩‘銀錠扔夜壺’的游戲。
所以他把先前置辦的好馬,快劍,以及瀟灑的行頭,全賣了。
拿著錢,再度進了青樓。
這次他沒有被扔出來。
雖然他也花光了錢,但是這次他學會了見好就收。
只不過沒了馬,沒了劍,也沒了行頭。
卻是沒法兒子再當鏢師。
就這樣,‘經緯鏢局’只走了一趟鏢,便隱匿于江湖。
蕭錦侃雖然已是地宗凌八面的武道修為。
但地宗境的武者,也還是要吃飯的。
他怕是全天下最可憐的地宗境武者。
因為他從青樓出來之后,連晚飯都還沒有著落。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但叫花雞和清蒸鱸魚的味道牽著他的鼻子,把他勾到了一處酒樓前。
他是沒有錢再點一桌子酒菜來吃喝的。
但他卻毫不緊張。
因為身上還剩下最后一身像樣的行頭。
“客觀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就沖著他這身兒心頭,小二如此問道。
“打尖!”
蕭錦侃說道理直氣壯,實則口袋里一個銅板都沒有。
“大堂還是雅間兒?”
小二接著問道。
“雅間兒!”
蕭錦侃說道。
小二笑盈盈的迎著他上了二樓。
心想又來了為有錢的主兒,想必等會兒的賞錢一定少不了。
說來也奇怪。
蕭錦侃竟是沒有絲毫忐忑。
他覺得餓了就要吃飯。
而且吃飯決計不能敷衍了事。
一定得吃喜歡的,吃好的。
所以他很是理直氣壯。
至于吃完之后的事。
那就吃完之后再做考慮。
無須現在就去擔心。
要知道心情是很影響胃口的。
一旦開始擔心些什么,怕是要少吃下半只燒雞。
蕭錦侃這就這么大馬金刀的點了五十來個菜。
不是他能吃這么多。
而是他已經想好了托身之側。
五十多道菜。
每一道菜只吃幾口。
而且每一口吃下去,他都把自己的眉頭皺的更深一點。
似是口中吃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吃到最后一道菜時,他都沒咽下去。
直接“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小二大驚。
心想這爺是犯了什么病?
一頓飯吃五十來道菜的人,可千萬別在自家店里出點事兒才好。
“你們這菜是怎么做的?把廚子給我叫來!”
蕭錦侃端足了架子,擺足了譜說道。
“罷了罷了,我親自去后堂和他說罷!”
還不等小二吱聲,蕭錦侃就擺了擺手起身接著說道。
同時,還從桌子上隨手端了一盤菜。
“你這道菜時怎么做的?”
蕭錦侃把菜盤重重的放在后堂的案板上說道。
那道菜就是一道炒時蔬。
酒樓給取了個雅致的名字。
叫做‘荷塘月色’。
這菜。
只需要油鹽,卻是誰都能做得出來。
廚子被蕭錦侃這突如其來的抱怨弄得一頭霧水,連忙看向他身后的小二。
沒想到那小二哥卻也是攤了攤手,沒幫上他任何。
“雖然是素菜。但素菜淡雅,卻是最見功力!你看你這芹菜每一段切的都不夠整齊,那當它們入鍋時,如何能夠保證收到的火候一樣?”
蕭錦侃不知從何處拿出一雙筷子。
把這一盤“荷塘月色”中的芹菜一段段的挑揀出來說道。
廚子定睛一看,覺得自己切的并沒有什么問題。至少不用尺子量,是決計看不出有任何差別的。
蕭錦侃眼見沒能說動這廚子。
轉身抄起了菜刀。
從籃子里拿出了三根蘿卜五根黃瓜。
眨眼間蘿卜成條,黃瓜做片。
蘿卜條纖細柔軟,宛若冰飛霜。
黃瓜片輕薄飄柔,好似風吹雪。
透過這蘿卜條,黃瓜片,都能透出人影兒來。
廚子不由得被這般驚世駭俗的刀工所折服。
當即就要拜他為師。
蕭錦侃想自己以地宗境的修為,再加上以劍法舞菜刀,不把他鎮住才怪。
不過他只是想借此白吃一頓,并沒有打算真成為這廚子的師傅。
何況,他也不會做飯。
因此找了個托詞先行離開。
而那五十多道菜,廚子拍著胸脯說就當是他的拜師宴了。
可惜。
景平鎮太小。
即使蕭錦侃走的再慢,卻是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把那段時光細細回憶一遍。
此刻,他已走到了葉偉的飯堂前。
而這飯堂的小二,廚子,掌柜——葉偉,就是他的師傅。
不過當年蕭錦侃的另一個問題,葉偉卻是給了他極為明確的回答。
“那師傅為何要收我為徒?莫不是覺得我變成了瞎子很可憐?”
蕭錦侃問道。
“天下可憐人多了,我要是都收了當徒弟,給我五王之位也得讓你們吃窮了。”
葉偉說道。
“那就是我可憐的很特別。”
蕭錦侃笑嘻嘻的說道。
“的確是因為你特別,不過不會因為可憐的特別。”
葉偉說道。
“那是因為什么?”
蕭錦侃問道。
“因為你的自身和生活,無論出了何種變故,你都能很快通達,并且隨遇而安。”
葉偉說道。
“我只想和別人有所不同,和別人的生活也有所不同。剛瞎的時候還是很沮喪的。但后來我覺得,瞎子難道不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就不沮喪了。因為和我的初衷沒有絲毫違背。”
蕭錦侃說道。
說完他卻是愣在了原地。
因為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卻是在不經意間想通了。
師傅不在他眼睛被熏瞎前救他。
就是因為師傅比他自己還清楚自己的本心。
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你特別在既有木石心,又有云水趣。”
葉偉對著蕭錦侃接著說道。
“師傅!”
蕭錦侃背著手站在飯堂門口喊道。
沒有人回答。
但蕭錦侃卻聽到后堂里傳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
他尋聲朝著后堂走去。
發現自己的師傅葉偉,正和鐵觀音在打鐵。
他們二人把做飯的爐灶重新修建了一番。
爐子里加了個風箱。
灶臺上拓寬了煙道。
此刻葉偉輪著小錘,鐵觀音輪著大錘,正在敲打這一塊鐵錠。
“師傅你這是…”
蕭錦侃頗為詫異的說道。
“換水!”
葉偉說道。
“嗯?”
蕭錦侃不知葉偉在和誰說話,卻是沒能反應過來。
“幫小孩子打水那么積極,師傅教你換一桶涼水就裝聽不見?”
葉偉說道。
蕭錦侃面露苦笑。
但身形卻是不滿。
立刻就把葉偉身邊木桶里的水給換了。
看樣子,是給這鐵塊淬火用的。
蕭錦侃不知道師傅這是要做什么 不過師傅做什么,對他而言都不能算是奇怪。
只是許久未見,有點差異罷了。
蕭錦侃并不知道鐵觀音是誰。
只是覺得這人氣度不凡。
但臉上的神情,似是比葉偉更加專注。
身上穿著一襲紅袍。
但那紅袍上卻是沾滿了污漬。
黑與紅。
雖然是絕配。
但如此這般的點綴,倒著實是很難美觀。
何況只片刻的功夫。
鐵觀音就拿著自己這金貴到連雨水都不能沾濕的大紅袍,擦了兩次額前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