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放在床下,一個人緩緩的露出了下半張臉。
為什么說是下半張臉呢?
因為露出的部分,只能看到他的兩個鼻孔,一張嘴,和一個下巴。
這人撅著嘴唇,努力的想要喝到那杯酒。
可正當他的嘴唇要碰到酒杯的邊緣時,劉睿影卻把酒杯向后撤了一點。
那人便又把頭往外探了探。
就這樣,每當他即將要喝到酒的時候,劉睿影都會把酒杯朝后挪。
突然,這人卻是伸出了兩只手,一把握住酒杯,啵的一口喝完了。
“前面趕走了個色鬼,沒想到卻是又來個酒鬼。難道我八字如此不吉利?竟是天生招鬼?”
他揮了揮手讓那陽文鎮查緝司站樓中人去隔壁休息。
這位床下君子喝了杯酒之后,雙腳一蹬,滑了出來。
“我可不是鬼,你也不是招鬼的人!”
此人站起身來說道。
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你是誰?”
從他的打扮上來看,的確是分辨不出。
既不像那些窩棚區門口的乞丐,也不似這里的礦上的苦工。
難道也是個外來人?
“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叫劉睿影,中都查緝司的省旗。”
此人說道。
“看來你的確是認識我了,那我能不能也認識你一下?”
“我叫小機靈。”
此人說道。
“你躲在床下的樣子,可是一點都不機靈。”
“不,那是我故意弄出的聲響。若是我愿意,就算是趴在你床底下十年你都發現不了,你信嗎?”
小機靈反問道。
“我不信。”
“那老板娘都如此直白了,您卻是還能坐懷不亂,佩服!”
劉睿影的臉色突然變了。
這件事沒有任何人知道。
先前華濃雖然聽到了響動,卻并未走進房門。
窗戶雖然開著,但除了風和月光以外沒有任何東西進來。
小機靈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除非月光會說話。
能把看到的告訴別人。
但這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月亮就是月亮,月光就好似一層白霜。
這兩樣東西,如何會說話?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就是這小機靈,一直躲在自己的床底下。
從劉睿影走進這間屋子里前,小機靈就已經在了。
所以他才能知道先前發生的一切。
想到這里,劉睿影不由得后背發涼…
若是這小機靈也是刺客。
豈不是從床下一劍就能刺穿自己的心臟?
還好他不是刺客。
他只是小機靈。
雖然劉睿影說不知道他,但小機靈這三個字他卻是聽說過的。
即便小機靈他不姓小,而且年紀也不輕,更不叫做機靈。
小機靈雖不姓小,但他卻是姓笑。
笑口常開的笑。
而他的名字也的確很是歡樂。
叫做常來。
笑常來。
看來他的父母的確是想讓自己這個兒子在能活著的日子里,多一些歡樂,讓笑常來。
笑常來。
他們笑家,在皇朝時期可是門閥大戶。
像是他的祖父,十七歲就有了官職。
后來更是青云直上,得以侍奉帝王左右。
不過這伴君如伴虎。
稍有不慎,便會滿盤劫數。
笑常來的祖父就是因為過于風流清貴,而惹惱了帝王。
被貶除了帝都不說,卻是連帶這一家人都遭了殃。
不過相比于那些還在皇朝里當官的人來說,笑家的確是極為走運的。
因為笑常來的祖父被貶沒兩年,皇朝就覆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五王共治。
那些皇朝的走狗,自然是樹倒猢猻散。
逃的逃,死的死。
唯有笑常來一家,卻是安穩的過著自己的生活。
雖然遭受過貶謫,但家產還在。
所謂受死的駱駝比馬大就是這個道理。
笑常來小時候,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孩子。
六歲就能寫出“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這樣的詞句。
不過當聽說皇朝覆滅之后,他卻是把這些詩詞稿紙都燒的干干凈凈。
畢竟這皇朝都覆滅了,龍頭也被斬下。
哪里還有黃金榜?
笑家傳到他這一代,卻是只有一個孩子。
等父母都故去。
笑常來很是孝順的丁憂了三年。
而后把所有的祖產全都賣了,一個人帶著厚厚一沓銀票,再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小機靈這三個字,卻漸漸地傳入常年在五大王域走動和江湖間闖蕩的人耳里 因為小機靈什么事都知道。
很多被說書先生們寫盡話本的傳奇,其實小機靈這里才是原版。小機靈雖然很有錢,但自從他出了名之后,卻是就再沒花過自己一分錢。
因為他自己的名字,這小機靈三個字就值黃金萬兩。
任誰聽到這個名字,都一定要請他喝杯酒,吃一桌上號的宴席。
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聽他說說那一肚子不為人知的故事。
上到平南王和他的小妾鬧了什么別扭,下到江湖中哪兩位高手互相下了生死帖約戰。
小機靈卻都知道。
就連這老板娘方才上了劉睿影的床,他都知道。
“你知道那么多匪夷所思甚至違背人倫的事情,還能如此坦然的喝酒,我才要佩服!”
小機靈擺了擺手。
意思是那些都不足掛齒。
卻是極為熟練的坐到了劉睿影對面,拿起酒壺準備給自己倒酒。
在床下憋了好幾個時辰。
此刻的他卻是又餓又渴。
只想痛飲幾杯潤潤嗓子,順便也去去心火。
先前老板娘對劉睿影的那番勾引,卻是也引出了小機靈的某種念頭。
只不過此刻卻是無處去發泄,那便多喝兩杯,算是借酒消愁了。
沒想到他的手剛握住酒壺。
劉睿影卻是一把將酒壺牢牢的摁住。
“這是我花錢買的酒,那一杯是我請你的。你若是還要喝,就該自己去花錢買酒。”
卻是用上了那老板娘的方法,無事不言錢。
小機靈愣住了。
他有多久沒自己花過錢喝酒,卻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而他也著實沒有想到,劉睿影竟然不給他酒喝,還要他自己去買。
難道劉睿影不好奇自己還知道些什么?
難道他不想問自己為何會在這里?
其實劉睿影并不是不想問。
反而是極其想知道。
只不過這小機靈竟然會來自己的房子潛伏,那說明他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而且這事情,定然是和自己有關。
所以劉睿影不請他喝酒。
因為若是請了,那自己便被對方捏在了手里。
現在這般,卻是兩人對等。
“這酒,當真要我付錢?”
小機靈指著酒壺問道。
“當真。雖然我現在已經不缺錢了,但你要喝我的酒,還是得付錢的。”
“多少錢?”
小機靈問道。
“十兩。”
“你這一壺酒,只花了一兩銀子,你卻問我要十兩!難道你們查緝司的人都掉錢眼兒里了不成?”
小機靈問道。
“一兩是酒錢,一兩是在我的屋子喝酒的錢,其余八兩是跟我喝酒的錢。”
“原來你自己只值八兩銀子!”
小機靈一聽,頓時笑了。
痛快的拿出一個十兩銀子的銀錠,拍在桌上。
“不是我只值八兩銀子,而是十兩銀子中,我獨占八兩。”
劉睿影拿過銀錠說道。
小機靈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
這一定是生命中最不機靈的幾個時刻。
劉睿影說十兩中他占八兩。
那若是一百兩,不就是八十兩?
一千兩,豈不就是八百兩?
不論行情優劣,他劉睿影卻是都要占八成。
這價錢著實貴的要死。
“在沒見過你之前,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很有種的人,怎么這么一句玩笑卻是就讓你變臉了?”
他松開手,還順勢給小機靈倒了一杯酒。
“我很有種?我是天下第一慫包。”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慫包呢?”
劉睿影反問道。
“你若不信,可以問我。”
小機靈喝著酒說道。
“鬧事當街,別讓你鉆褲襠,不鉆就殺了你,你可鉆過?”
“沒有。”
“那管你在馬棚,讓你牲口同吃同睡,出來一部就打斷你的腿,你可住過?”
劉睿影再度問道。
“也沒有。”
“那你怎么就敢斷言,你是天下第一慫包?明明這些很聳的事情,你卻是一件都沒有做過。”
劉睿影笑著說道。
“你說的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起碼這些人捅了婁子還敢站在原地不動。而我呢?早就跑的沒有影兒了!”
“看來你的身法很快?”
“第二快。”
小精靈說道。
“第一是誰?”
“我也在找呢,暫時虛位以待!”
小機靈挑了挑眉毛說道。
劉睿影笑了。
他沒想到這小機靈竟是突然間謙虛了起來。
但既然沒有第一,這第二豈不就是實際上的第一?
說到底,還是沒有半分謙虛。“酒也喝了,也該說說了吧?”
小機靈搖了搖頭。
喝著酒含糊不清的說道:
“故事還沒看完整,現在說不出來。”
“你從何處開始看的?”
“從你出了樂游原,離開博古樓之后!”
劉睿影細細盤算了一下時間和路程。
看來那餉銀被劫奪,以及路遇月笛,再到后來的陽文鎮執行,這小機靈卻是都已經知道了。
可是這一路上,劉睿影都沒有發現他的一點蹤跡。
為何他卻要在此處現身?
“而且我不說是因為,故事一定要自然發生才會有趣!我只是個最忠實陳懇的記錄者。”
“但是今晚你卻和故事的主角,喝酒了。這已經違背了你的原則吧?”
“因為今晚有人會死,我不知道是誰。可是作為主角的你不能死,所以我才會弄出點動靜來提醒你。”
劉睿影本是低頭靜靜的聽著。
結果這句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縹緲。
當劉睿影聽到最后最后一個字時抬頭一看。
眼前哪里還有小機靈。
只有一個酒壺,一只酒杯。
再回頭看看那窗子。
月光依舊,風沙依舊。
劉睿影從來未見過如此迅疾縹緲的身法。
這小機靈真當得起這逃跑天下第二之名。
不過方才他說今晚有人會死,劉睿影卻是坐不住了。
他提著劍就推開了隔壁華濃他們所在的屋門。
華濃被推門聲驚醒。
翻身而起的同時,劍尖已抵在劉睿影的咽喉。
“師叔!”
看清來人之后,華濃才收起了劍。
其余人等這才慢悠悠的醒來。
看到眾人無恙,劉睿影心下稍安。
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因為怕鬼,而聽信了老板娘的話,去棺材里躺著的人。
眼下他不在屋里,那就定然是還在棺材里。
劉睿影帶著華濃急匆匆的朝后面的棺材鋪走去。
推開門,看到有一個棺材的蓋子橫放在一遍。
走上去一瞧。
正是先前那位怕鬼的陽文鎮查緝司站樓人員。
不過此刻的他卻是再也不用怕鬼了。
因為已經真真正正的和鬼成了同類。
他死了。
眉心處插著一把斷下精悍的鋼刀。
臉色安詳。
竟是在睡夢中被人一刀穿腦而亡。
劉睿影拔出了這把刀。
帶出了許多黃白之物以及鮮血。
華濃接過這把刀略微擦拭之后,卻發現這是一把沒有開刃的短刀。
一把刀若是不開刃,起不就和磚頭一樣?
什么樣的人才會用一把不開刃的刀來殺人呢?
而且這把到的刀刃和刀柄是一體鑄造而成。
卻是像極了草原的工藝。
草原之上,鑄造工藝相對落后。
他們造不出像五大王域這般精巧的刀劍。
通常都是用一整個鐵塊,化為鐵水后,用模具統一澆筑而成。
難道是靖瑤到了?
劉睿影心里暗想道。
可是草原人的刀,怎么會不開刃呢?
手中的酒,腰間的刀。
胯下的狼騎,頭頂的雄鷹。
這是他們草原人最引以為傲的四樣東西。
若是說一個草原人帶著一把沒有開刃的刀招搖過市,怕是會被人活活笑死。
但此事如果不是靖瑤一行人做下的,又會是誰?
小機靈或許知道答案,但是他已經走了。
融在了茫茫月色之中。
“這把刀你先收好,去把老板娘叫來。”
劉睿影對華濃吩咐道。
“老板娘在哪?”
華濃沒走出兩步,轉頭問道。
“不用了,她已經來了。”
劉睿影看向門口說道。
老板娘已經站在了棺材鋪的門口。
和她第一次帶著劉睿影來挑棺材的姿勢一樣,斜倚在門框上。
劉睿影不動聲色的提醒華濃把刀先收起來。
“老板娘卻是又有生意做了!”
“買棺材還是買布袋?”
老板娘一反常態。
冷冰冰的問道。
“難道在你這里死了人,卻是連句解釋都沒有?”
“什么解釋?殺人抵命的解釋?你可以殺了我。不過那你就得再花一份錢,買個棺材把我也裝起來。”
老板娘說道。
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劉睿影閃身上前,抓住了老板娘打燈的手腕。
“兩份棺材的錢,我掏的起。不過你這里的確是鬧鬼,而且現在還添了一個新鬼。你作為老板娘,無論如何也得先來看看,起碼混個臉熟。這樣以后半夜若是見到了,才不至于太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