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談到鮮血。
往往都是出于無奈。
試問天下誰不想風花雪月,醉臥于楊柳岸邊,吹曉風,望殘月。
但現實總是只能讓人去談論鮮血。
不管是在終年落雪的山脈,還是在四季常青的山林。
鮮血始終都在流淌著,灑遍每一個角落。
現在終于是輪到這定西王府的大殿了。
今日定然會有一個人流血的。
只是霍望堅信不是他自己。
酒徒劍客也覺得,不會是他自己。
夜色又深沉了幾分。
大殿中的燭火開始不規則跳動。
這幾盞燈,已經許久沒有人來剪短燈芯了。
蠟油也快燃盡。
即將迎來的,是徹頭徹尾的黑暗。
酒徒劍客抓住這最后一分的光亮,一劍劈出。
不是刺,而是劈。
這一劍沒有先前那般耀眼的劍光。
只是柔和的劈了一劍。
但當這一劍劈至近前時,才騰起一道如閃電般的劍光。
瞬時就抵達了霍望的頸部和頭顱。
霍望還不想出劍。
他覺得還不值當。
腳下朝后一挪,推后了幾丈遠。
沒想到這酒徒劍客卻是并不變招,也不收住。
而是對著霍望先前所站立的位置,實打實的劈了下去。
雖然這一劍劈到的對象只有空氣。
空空的空氣。
沒有分量的空氣。
但他已然像是劈到了霍望一樣。
沒有絲毫的松懈。
“如此徹底的劍招,我見的著實不多。”
“因為你也是個極為徹底的人,所以只有徹底的劍招才能殺死你。”
酒徒劍客一招已了,開口說道。
“也只有徹底的人,才能使出如此徹底的劍招。在這一點上,你我是同路人。”
酒徒劍客搖了搖頭。
“真正徹底的人,是不會因為什么而去改變自身的。就像古人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霍望皺起了眉頭。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八個字他當然也聽說過。
只是他一直懷疑這世間怕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
霍望自認為心性已足夠堅挺。
但依然會為了得到星劍而瘋魔。
甚至招來了魔傀彩戲師。
他忽然又想到,這魔傀彩戲師已經許久沒有現身了。
在以前的時候,每天都要如此鬼魅般出現在自己的身側,時不時的說上幾句奇奇怪怪的話。
霍望很少能接過他的話茬。
但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有所回應。
依然是自顧自的說著。
好像只要有人能聽,他就已然滿足。
這些時日,他卻不知去了哪里。
難道已經不再糾纏自己?
那起碼也得道個別才是。
霍望經歷了太多的生死。
他對于死亡的態度,就是一場無言的別離。
只是這次,他卻希望魔傀彩戲師能大大方方的出現,然后對他說一句:
“霍望,我要走了。”
不過這樣的事一旦發生,霍望又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霍望也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感情。
但他著實想要聽到一句這樣的話。
“你因什么喜,又以什么悲?”
霍望問道。
“本以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將我束縛。我喜歡劍,劍不行。我愛喝酒,酒也不行。直到遇見了她,我才知道人這一輩子總會被綁住幾次手腳。”
酒徒劍客說道。
隨即又是一劍霹靂。
這把長劍在他的手里揮舞的虎虎生威。
徑直劈想霍望的身子而來。
似是要將他從頭到腳劈成兩半。霍望微微一側身。
再度閃開了這一劍。
不過地下的青磚,卻被劈碎了整整十五塊。
這些青磚,一塊的工藝,都需要三年零五個月。
這大殿中也發生過不少次的爭斗。
但它門卻從來沒有絲毫損毀。
就連一道白印都沒有出現過。
這酒徒劍客的武道修為,可見一斑。
“你不是用劍的。”
“的確不是。”
酒徒劍客點了點頭說道。
“你用刀?”
霍望問道。
因為他先前也是用刀的。
只有在得到了星劍之后,才和湯中松一樣,棄刀用劍。
“我什么都不用。”
酒徒劍客搖了搖頭說道。
霍望沉默了。
他不是不相信。
而是覺得很詭異。
一個向來不用兵刃的人,竟然拿起了劍,還瞬時就能用的這么好。
這難道不是一件極為詭異的事情嗎?
酒徒劍客屈膝一跳。
身形高高躍起。
這一劍,倒是換了路數。
劍上裹著十足的勁氣。
朝霍望的的咽喉直插而來。
霍望看著酒徒劍客劍尖的一點寒光。
這一點寒光在他的瞳孔中逐漸放大。
他的神情有一絲嘆惋,又夾雜了些許悲涼。
人終還是會變得。
能從不用兵刃變得拿起了劍。
能從不愿殺人變得碎尸萬段。
雖然他并不贊成如此。
但是他卻能理解。
因為霍望已經猜到了,把這劍贈送給酒徒劍客的,一定是位女人。
白日里在酒家中時,酒徒劍客已經說了,贈劍之人是個大美女。
但霍望沒有相信。
誰都喜歡吹牛。
而男人吹的牛,往往都和女人相關。
尤其是美女。
霍望不近女色,這方面自是沒有那么通透細致的想法。
所以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一個男人無論經歷多少坎坷,無論秉性有多么的倔強,最終也會被某個女人所改變。
這個女人或許是妻子,或許是情人。
亦或是姐姐,妹妹,母親。
她們都有可能。
但終究會是一位女人。
男人能夠義憤填膺的,為了朋友兩肋插刀。
但絕不會為了朋友去有所妥協。
但卻可以為了某個女人而一再讓步,放棄所有的原則。
這就和殺人必須見血一樣。
是一件極為無奈的事情。
“你為何還不出劍?”
酒徒劍客問道。
“我在等你。”
“等我什么?”
酒徒劍客不解的問道。
“等你學會用劍。”
霍望回答道。
酒徒劍客咧嘴笑了。
他覺得霍望有些可愛起來。
在酒家里的時候,他還覺得霍望有些呆。
但現在,卻著實覺得他很是可愛。
若不是自己一定要出名,一定要成為名揚四海的大英雄,他或許能跟霍望成為很好的朋友。
朋友和女人。
因為遇見的先后順序不同。
結果也自然不同。
若是這酒徒劍客先遇到了霍望,那定然就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
他先遇到的。
是那位贈劍的女人。
“怎樣才算學會用劍?”
酒徒劍客問道。
霍望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不是他不想告訴,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都是半路出家,霍望也就比這酒徒劍客多擁有了一點點光陰而已。
卻是算不上能當人老師。
在一個問題上如果沒有十成的把握。
那他寧愿不說。
說錯了,既害了別人,更害了自己。
誤人子弟雖說看起來和他毫無關系。
但卻總是能夠讓他的心性出現一絲絲微妙的變化。
而這一絲絲微妙的變化,就會體現在他手中的劍上。
心性變了。
劍招必變。
就像那位吹糖人的手藝人。
即便他沒有修過武道,但在霍望眼里也是一位蓋世高手。
因為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做著一件相同的事。
對旁的,不說沒有追求。
但他總是能夠摒棄這些雜念。
霍望做不到像他如此。
所以即便這手藝人沒有任何武道修為,霍望也覺得他比自己厲害。
這樣的人一旦握住了劍。
不出三五年,定然能將劍尖刺進霍望的咽喉里。
想到這里,他不知該慶幸還是應該惋惜。
慶幸的是,定西王域少了一個威脅。
惋惜的是,天下由此沒了一名劍客。
劍道即是心道。
劍招即是心招。
心到了,何處不是劍?
心有了,什么不是招?
這般道理說起來容易,坐起來可著實太難。
就連那天神耀九州的任洋,也不過是另辟蹊徑,自創釣劍罷了。
霍望在等的,其實就是酒徒劍客的心。
只有他把為了那女人揚名四方的念頭稍稍壓制下來,他的心才能到,才能有。
到那時,才算得上入了劍之門。
酒徒劍客深吸了一口氣。
雙眼微闔。
霍望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勢正在一分分減退。
雖然明面上是在減退,但實際上卻又一分分的扎實、沉淀!
不過,先前的那股子莽撞、沖動、嗜血、殺意,卻已經在瞬時間消散的無影無蹤。
“你還是明天再來吧。”
他輕輕的哼了一聲。
隨即轉身走向自己的王座。
“不,不是明天。”
酒徒劍客說道。
隨即再度睜開了雙眼。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無盡的浩瀚。
宛如黑夜中的大海。
海浪雖是一波波永不停息的,仍在朝著岸邊涌去。
可是無數波海浪的涌起,都能在片刻間撫平大海的所有褶皺。
酒徒劍客的眼中,卻是一片沒有波浪的大海。
或者說,他將這波浪定格了。
定格在它沖上沙灘的最盡頭處。
這也是大海最為舒展的一刻。
“那就后天。”
“我不會再來了。”
酒徒劍客說道。
他竟然收起了劍。
霍望平靜的看著這一切。
似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叫什么很重要嗎?”
酒徒劍客反問道。
“你知道我叫霍望,我卻不知道你的。叫什么雖然不重要,但自報姓名起碼是一個禮貌。尤其是在你已經對我劈了兩劍又刺了一劍之后。”
“我叫楚闊。”
酒徒劍客頓了頓說道。
“楚天的楚,開闊的闊。”
酒徒劍客接著說道。
“暮靄沉沉楚天闊…”
霍望念叨了一句。
人如其名.
那夜霧沉沉的楚地天空,竟是如此之遼闊,如此之一望無際。
雖說這楚地何在,時至今日早已無法考證。
但四海為家的酒徒劍客,又何必拘泥于楚地之所在?
只要人在。
何處不是楚地?
何處的天又不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