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
天外天陣紋裂開一道口子之后——
那幾乎堆疊到屏障之上的無數永墮死尸,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哪怕那個突破口無比微小,微小到在數十萬人面前,幾乎可以忽略。
但,有和無,這是零和一的區別。
“轟隆隆——”
身骸如潮水,不斷被后方的浪潮所拍中,被擠入那個縫隙之中。
噼里啪啦。
北境長城的遠天上空,像是下了一場雨。
一具具身軀墜落,裹挾著腥風血雨。
震得地面,塵煙彌漫。
死寂。
短暫的死寂。
涂抹地面的那一層“雨水”中,緩緩站起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族女子,只不過肢體扭曲,骨骼折斷,頭顱翻轉了一半,此刻她跌跌撞撞,走出塵煙,出現在天外天陣紋華蓋之內。
她緩緩站住身子,背后是涂抹天幕的血與火。
女子陡然不動了,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與此同時,女子伸出雙手,用力扳著自己的腦袋,將其一點一點掰回原位——
“咕嚕咕嚕…”
漆黑的眼珠,也緩緩翻轉,回到了眼眶正中心的位置。
一具又一具…腐敗枯朽的身子,在血與火中起身,與她做出一樣的動作,調整錯位的骨骼,而后茫然遠眺。
短暫的死寂之后——
他們開始奔跑。
從高空俯瞰,北境長城拉開距離的最后二十里地,兩撥潮水,相撞入骨。
硝煙之中,一條深深溝壑。
不見那橫亙如山嶺的巨大妖軀。
只見一道干枯瘦削,而且高大的身影,聳立于塵埃中,塵煙遮住了他的軀干,只露出一雙慘白如霜雪的眼瞳。
他身上的龍袍支離破碎,只剩下幾縷殘破布條,在其周身,繚繞著如絲帶一般,或是金燦,或是黯淡的血氣。
遠遠看去。
他像是一枚吸噬輝光的黑洞。
而飄溢的血氣,則是一條條星河。
那條犁出十數里的溝壑,從高空俯瞰,宛如一縷劍氣,白亙懸浮立于最鋒銳的劍鋒之處,而沉淵,則是站在溝壑最深最粗的劍鍔位置——
他的背后,就是云雀。
僧人雙手合十,緊閉雙眼,在方才的猛烈撞擊之中,被大先生牢牢護住。
此時此刻,兩位生死道果境的超級強者,彼此氣機鎖定。
這是他們的戰場。
在溝壑之外,沒有任何一尊生靈可以踏入。
“沒有看到滅字卷…”
沉淵君輕輕抖了抖手腕,轉出一個劍花。
他敏銳捕捉到了這個異樣。
實在是不合理。
白帝執掌著天書當中殺力最強的那一卷“滅”,而在剛剛的交手之中,竟然沒有絲毫展露。
這是怎么回事?
沉淵君暫時將這個疑惑放下。
他微笑開口,語氣中帶著嘲諷,道:“真是不可思議,竟然甘愿放棄執劍者的大道…真不知道說你開竅了好,還是愚昧好。”
“試圖以融煉妖族血脈,來踏入不朽…看樣子,你所謂的本命妖身,并不算成功啊。”
方才的那具巨大妖身,看起來巍峨雄壯,只需一擊,便可湮滅涅槃境修士。
但其實,它有著不可彌補的巨大缺陷。
如果繼續廝殺下去…沉淵君只需一刀一劍,便可以確保,將這個大東西完全宰殺之時,自己連一丁點傷都不會受。
它根本就碰不到沉淵。
破壁壘這門瞬殺之術,實在太克制體型龐大的妖靈生物!
尤其是在沉淵踏入生死境后,他的速度更快,殺力更高,如果對方不具備同樣級別的極速…生死勝負,就只在一念之間。
這一點,也被白帝堪破了。
這就是…他為何會放棄先前那巨大形態的原因。
煙塵緩緩散開。
那道極其高挑,瘦削的身影,雖然化成人形,但仍然保留著妖族特性,額生龍角,背展雙翼,雙腿跟腱頎長如刀鋒,肌膚覆滿麒麟族黑金秘紋。
“沉淵…你,還不懂么?”
“修行到這等境界…已經沒有本命妖身可言了。”
白亙的聲音,在短短一句話中,不斷變化,時而粗糙沙啞,時而細膩婉轉。
不僅僅是聲音。
他的體態,也在短短數息中,不斷變化——
涅槃是脫離凡俗的桎梏。
而不朽,則是生命層次的遷躍。
在漫長的修行當中,白亙俯瞰眾生,心中誕生了一個念頭。
想要真正成為超脫凡俗的“神靈”,任何的一種妖靈,都無法做到…他嘗試化龍,嘗試復蘇遠祖鮮血,但這些,都不夠。
神是完美的生物。
他需要更多…真龍的力量,天凰的生命力,玄武的守御之力…當白亙把萬妖之力,融入自己身軀之中,他的精神出現了分裂。
這條道路,其實是可行的。
他還差最終一步。
也是困擾白亙的最終問題——
他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沉淵。
“神,是什么?”
那一條條星河般懸掛纏繞的血氣,伴隨著白亙踏步,散發出陣陣刺目的斑斕之色,如果仔細去看,便可以看到,在這一條條血氣長河當中,倒映著金翅大鵬鳥,真龍,天凰,孔雀等諸多皇血妖獸的身影…
白亙走了五步。
他的體態不斷變化,時而高挑瘦削,時而袖珍玲瓏。
他不再是他。
而這就是白亙思索出來的答案…無所不能的神,是什么?
是所有。
“吾已…超脫生死,俯瞰凡俗。”
白亙漠然道:“吾,即是所有。”
眼前的…是神跡么?
沉淵心頭咯噔一聲。
他知道,周游踏入生死道果后,掌握了“至道真理”,言出法隨。
而隨便改變自己容貌,身高,體態,骨骼,這似乎是周游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相比之下。
自己踏入生死道果后,似乎沒有掌握任何神跡之力…只是他隱約感覺,自己的體魄,速度,力量,都無比均衡地發生了質變。
“看起來很厲害。”
沉淵君看著白亙,認真贊嘆了這么一句。
他輕聲嘆了口氣,笑道:“看起來,我仍然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只會握劍的凡人。”
說到這里。
沉淵望向自己的劍。
然后他猛然拔劍。
下一剎,這位凡夫俗子,就出現在白亙面前——
破壁壘被沉淵按住劍柄,向著白亙額首位置刺去,原先巍峨如山的男人,瞬間化為一尊袖珍如飛劍的三尺童子。
飛劍刺空。
童子一腳側踢,鞭腿在空中呼嘯,重新化為一條覆蓋枯裂龜殼的巍峨山嶺——
他的生命形態,不再拘泥于金翅大鵬鳥。
萬物生靈…在其血液中消融,拆解,消化。
他,即是所有!
“轟隆隆——”
這一記鞭腿勢大力沉,速度奇快無比,若是被踢中,恐怕是一整座大山,都會被直接踢得爆碎。
但參悟道果后的沉淵…速度更快!
他做出一個虛握動作——
破壁壘刺空之后,瞬間掠出數十丈。
肉眼看去,被那記鞭腿卷中的披氅男人,并沒有化為一灘血肉,而是化為一抹煙氣般的搖曳虛影,真正的沉淵君,身形出現在數十丈外。
在做出虛握動作的那一刻——
他便握住了破壁壘。
踩住溝壑,沉淵回身便是一刀。
沒有回頭,在那一腳落空剎那,童子便迅速化為高挑枯瘦之人,毫無預兆地俯身前沖,躲開了沉淵一刀。
兩道身影再次撞在一起。
白亙雙腿如尖刀,翻飛如蝴蝶,那雙慘白瞳孔不含神情波動,他無比冷漠地調整著自己的生命狀態…在兩次交鋒當中,白亙發現,自己一旦想要以重擊結束戰斗,便必定會出現一個情況。
他無法觸及沉淵。
對方的速度…實在是太快。
溝壑當中。
披著大氅的男人,行云流水地遞斬出劍,出刀,與白帝悍然對攻。
白亙的速度快。
他的速度更快。
“砰砰砰——”
一刀又一刀,一劍又一劍!
白亙只有招架功夫,沒有還手之力。
無論是化為童子,還是壯漢,亦或是調整成與沉淵體態一致的人類,都無法對抗眼前這個一手持刀,一手掌劍,瘋狂進攻的男人!
即便是動用鳳凰,大鵬鳥,麒麟,孔雀的血脈之力…將自己化為速度最快的瘦削形態,依然在對攻之中,被沉淵所壓制。
這只能說明一點。
他所熔煉的血脈之中,沒有一種血脈,可以快過沉淵的破壁壘。
轟的一聲。
對攻之中,白亙雙手抬起,遮擋面門,雙臂浮現銀白色玄武秘紋,他舍棄所有,只留下最強的御守血脈。
饒是如此,依舊被這一刀,震得后退數步。
白亙神情難看到了極點。
他身化萬物生靈。
可無論如何,都抵不過那樸實無華的一劍…
另外一邊。
沉淵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所掌握的,是什么力量了。
正如同掌中這柄飛劍的名字。
“破壁壘。”
世間兩點,一條直線。
大道亦是如此。
他所掌握的,是神跡,也不是神跡…這是世間最簡單,最粗暴的力量。
破壁壘,破心中壁壘,破世間萬物,生滅壁壘。
出劍,殺人,神擋,殺神。
“超脫生死…俯瞰凡俗…”
“你…即是所有…”
“白亙。”
沉淵重復著白帝方才的那兩句話,搖了搖頭,問道:“你千里迢迢來北境長城,就是為了來說這么一個笑話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