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
顧謙策馬而立,來到太子身旁,他皺著眉頭,望向不遠處流淌霞光的大澤結界,道:“我們要在大澤外等多久?”
這趟親征琉璃山。
太子殿下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天都儲君的身份,讓每座圣山都賣了自己一個情面…即便是遠在西嶺的幾位道宗宮主,都參與了討伐戰。
這一戰,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勝負走向。
所以那幾座圣山山主,也都愿意賣太子一個情面,即便是扶搖,也親自參與了“討伐”,事實上這只是一種“勢”的壓迫。
根本無需扶搖出手。
連葉紅拂出手的機會都沒有…這場戰爭幾乎就是碾壓,掃蕩。
然而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二皇子和韓約將所有力量都收攏在大澤內,等待與中州大軍的決一死戰,但太子抵達之后,根本不主動進攻,反而勒令大軍,在大澤邊緣駐扎下來。
氣吞萬里如虎的親征之勢,在此停住。
“不急。”
李白蛟神情淡然,抬了抬手,他平靜眺望著遠方大澤,雖然披甲佩劍,但此刻氣度之從容沉穩,不像是一位即將拿下大勝的攻城將帥,反而像是一位緩慢收線的垂釣老叟。
顧謙安安靜靜等候著。
太子身上,有著一股令人信服的魄力。
遠方大澤,霞光流淌,無人知曉其內究竟在發生著什么…那里一片死寂,隱約可以看到符箓閃爍的波光,琉璃山在大澤邊緣布下了一層結界,用來對抗最終的一戰。
太子沉得住氣。
顧謙也沉得住氣。
但跟隨太子一同討伐東境的那幾位圣山大修行者,有幾位命星境強者,已經沉不住氣了。
“殿下是否太過于謹慎了?”
“如此巨大的優勢…懸停于大澤之前,有傷士氣。”
“劍修劍心,一往無前,怎可懼戰?”
顧謙皺起眉頭,望向后側,那幾位低語的命星境立馬噤聲。
一只手輕輕搭在顧謙肩頭,示意他不要動怒。
伸手的太子,神態依舊淡定,并沒有因為幾句話而改變絲毫心境,事實上他很能理解那幾位命星…這一戰對他而言,太過重要,大隋天下數年的布局收官,就在今日,他又怎會不希望大勝班師?
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琉璃山一戰的勝利!
所以…他比任何時候的自己,都要謹慎。
“大都督已經先行一步,去了琉璃山。”李白蛟緩緩回頭,對著身后的幾位大修行者開口,笑道:“他臨走之前,對本殿留下傳訊,這座大澤…乃是韓約為中州準備的最后戰場。若是貿然踏入,此戰將會死傷慘烈,諸位至少會有一半之數,在大澤之中。”
此言一出,之前沉不住氣的那幾位命星境強者,神情俱是一變。
“所以,諸位在這里耐心靜等便是。”太子低下眉眼,手指摩挲著自己小臂鎧甲上開闔的軟鱗,喃喃自語地對著這些大修行者開口:“此戰之勝負,不在于你,我,而在于寧奕,韓約。中州大軍,兵臨至此,并非沖城掠殺,而是收官之用。所以,若有鬼修膽敢踏出大澤,一律…殺無赦!”
太子話音落下。
再無人不耐,這些大修行者穩住心境之后,四境跨戰而來的劍修,自然也就穩住了心境…只不過人群之中,有人輕輕咦了一聲。
太子細瞇起雙眼。
遠方的霧氣泥沼,大澤結界邊緣,似乎有一道枯瘦的,殘破的身影,緩緩搖曳,這是大澤對峙至此,第一次有“活著”的生靈走出。
太子緩緩抬起一只手,懸而不落。
“戒備。”
嗡嗡嗡的重弩上膛。
劍陣陣紋燃燒。
無數目光,盡數匯聚在大澤邊緣的結界之處,那道搖搖晃晃的枯瘦人影…隔著猩紅霞光,沒有人看得清那人的面孔。
但太子卻挑起了眉頭。
沒有人比自己…更熟悉那個家伙,哪怕隔著霞光結界,只有一個殘破的輪廓,一個狼狽的身形,他也能認出來對方的身份。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出手。”
太子輕聲開口。
那道搖搖晃晃的身影,緩緩停在了大澤邊緣,他很聰明,沒有踏出結界…在大澤內隔著猩紅霞光,所能看到的,便是中州那填滿視線的軍隊身影,以及飛在空中的鷹雀,劍修。
煙塵四濺。
一騎當先。
太子始終抬著自己的那只手,勒令身后大修行者不要跟隨。
他縱馬而行,星輝附著在馬蹄之上,踏在大澤的澤面,緩緩前行了一截距離。
大澤結界之外的緩沖區。
太子停在了一個約莫百丈的距離。
到了這個距離,他確信結界內的那個人,可以看清自己,這才緩緩勒馬。
“…白鯨。”
以往只有在新年賀歲,家宴聚餐之時,留守天都,不掌邊境實權的李白蛟才能與自己這位弟弟見上一面。
家宴已經很久沒有再辦了。
他也很久沒有機會,念出自己弟弟的名字了。
如今。
再度喊出“白鯨”的他,終于不必再偽裝什么。
他不再是那個沉溺酒樓,流連美色的無能儲君。
不再是那個胸無大略,只知混吃等死,于是每次家宴都要任二弟羞辱拿捏的廢物兄長。
他手中掌握著天都城,西境,北境,南疆,道宗,佛門…這座天下的權力,被他盡數握于掌中。
留給這位弟弟的,就只有眼下一塊小小的大澤。
或者說,一道薄薄的結界陣紋。
一碰就碎。
一擊就倒。
這就是兩位皇子奪嫡爭權的最后結局。
結界那邊,沒有響起往年家宴李白鯨必會回應的“兄長”二字,只是輕輕地響起了“呵”的一聲。
兩個人隔著霞光結界,彼此對視,誰也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
最終勝出的李白蛟,神情平靜,并沒有笑。
慘然落敗的李白鯨,臉上卻掛著笑容。
霞光結界內,忽然出現了第二道枯瘦身影,搖搖晃晃,猶如死尸…李白鯨的身旁,那座巨大結界的長線弧光內,一連串密密麻麻的鬼修潮水,倒映在霞光的內側。
遠方大澤邊緣線外的圣山劍修,禁軍鐵騎,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太子仍然是那副抬手制止眾人上前的姿態。
李白蛟面無表情望著自己的弟弟。
他知道,此刻結界背后所浮現的一道道黑影,乃是韓約收攏所有力量,召集的鬼修大軍。
只要他們沖破結界,那么他會立即下令…迎接這些鬼修的,乃是巨大實力碾壓所帶來的屠殺。
“在那二人分出勝負前…我不會踏入大澤。”太子幽幽道:“所以不必再動其他的心思了。如果你想與我分出勝負,獨自一人,走出結界,我給你機會。”
結界那邊,一片死寂。
密密麻麻的人影,幾乎貼著霞光結界而戰。
鬼修的戰力不容小覷…但比起中州的大軍,實在是相差太懸殊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
結界那邊傳來了聲音很輕的回應。
“不必再都斗下去了…”
“你…贏了。”
太子皺起眉頭。
他沒有想到,與自己分庭抗禮,廝殺至此,走到這一步的胞弟…在最后決戰見面的關頭,竟會如此沒有斗志。
甚至在自己給出機會的情況下,沒有掙扎。
太子知道,作為皇權路上的宿命死敵,李白鯨比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更了解自己。
李白鯨知道自己決不食言。
但是…他竟然直接認輸了。
緊接著。
隨著那個枯瘦身影,緩緩踏出霞光結界,太子心中的困頓疑惑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遏制的憤怒。
一襲搖曳破舊的黑衫,黑衫主人的面容在光芒灼燒之下潰敗,那張原本孤傲的面頰已經腐爛了一半,凌厲的眸光也被頹廢所取代。
他的身上,纏繞著濃郁到化散不開的墨氣。
而這正是太子憤怒的原因。
“唰”的一聲。
駿馬長嘶!
坐在馬背上的太子,忽然馭馬突進,一記劍鞘,重重甩出,砸在李白鯨的面頰之上。
踏出大澤的二皇子木然站立著,他的面前倒拔出一片暗影厚墻,這片厚墻被太子的劍鞘直接打碎,而站立的李白鯨,則是被兄長的這一劍,抽打地如陀螺一般,高高飛起,身子擰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大澤地上。
天昏地暗。
他沒有再爬起來。
而是這么趴在地上,眼神灰暗,纖長手指撫摸著自己面頰,耳旁響起了燒瓷般噼里啪啦的聲音,那是面頰皮膚脫落的聲音。
滾燙的“皇權”,正在滅殺著不可殺的影子力量。
翻身下馬的太子,握著劍器,來到了自己弟弟的身前,可以看出,他渾身都在顫抖。
李白蛟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沉聲道:“站起來。”
無動于衷。
地上的那個人,倒在了陰翳中,一動也不動。
太子的憤怒,根本無法從那一劍鞘的抽擊中發泄,他深深凝視著自己全力以赴,對抗多年的弟弟。
李白鯨還沒有死…
李白鯨早就死了…
云州案沒有查出證據的時候,太子有那么一絲失望,也有那么一絲喜悅,他當然希望自己能夠取得勝利,但也希望拒守東境的宿敵胞弟,值得自己付出那么多的心血。
可是這一刻的見面。
將他的喜悅完全擊垮,沖散。
太子的胸膛幾次鼓起,最終只是冷冰冰的擠出這么一句話。
“我對你…太失望了。”
大澤水面,蕩漾黑暗余波。
側首俯臥的二皇子,沒有掙扎,任由長劍搭在自己脖頸之上,笑著閉上雙眼,眼角無聲滑落一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