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池被血洗。
這一切,都是因為金易的“門戶之見”。
金易放出了辜圣主重傷的消息,悄然發動了這場針對宋雀的“彈劾”之策,為了引動宋雀的怒火,他刻意借助陣法屏蔽了客卿山的天機,還派人在路上阻攔截殺西王母廟的兩位小廟主,致使于大客卿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
金易不是出手的人。
但是他是點火的那個“罪魁禍首”。
“轟隆隆——”
黃沙之上有雷聲。
昏暗的天地,因為雷光撕裂蒼穹,而出現短暫的晝明,映照出金易蒼白而無力的面孔,他張了張嘴,滿口的血腥和沙啞,想要解釋他與“影子”無關…律宗并沒有生出針對瑤池的殺念,他更不會跟那種玷污佛門的骯臟東西有所往來。
解釋得清嗎?
太巧合了…這一切的根源已經被追溯出來,這就是他金易的意志,一直以來,靈山內部有“不干凈”的存在,已經不再是捕風捉影的念頭,禪律兩宗都在拼命尋找污濁的所在,但始終無果,這才醞釀出了小雷音寺的竊火慘案。
具行是第一個被發現的。
但絕不會是第二個。
被宋雀按在地上的瘦削男人,此刻身軀顫抖起來,他拼命想要反抗除蓋障菩薩的力量,卻發現無能為力,最終聲音尖細的嘶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金易望著邵云。
他無法說服宋雀…只能望著最靈山如今最疼愛自己的長輩,師兄金云死去之后,邵云大師對他極多照顧,視為親人,給了他律宗大宗主的身份和權力,在平衡禪律斗爭之時,每每都會多往他的身上靠攏三分,才有了律宗伐折羅這些年來順風順水的“威名遠揚”。
光明中的老人,聲音有些悲哀,道:“你說不是你…你自己相信么?”
金易喃喃自語,口中在說著晦澀難懂的字詞,聽不清是些什么內容,半是悔恨,半是懊惱,滿面的痛苦猙獰,雙手按住自己的額首,十根手指在光滑腦門上緩慢“按”出猩紅的血痕。
“砰”的一聲。
黃沙地猛地一顫。
以頭搶地。
金易閉上雙眼,七竅流血,滿面淋漓。
那根插入沙地里的金剛棍也不再震顫了,整個計劃在他腦海之中浮現,形成,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律宗的弟子也只是受令服從,這一切只是個巧合,但那些“污濁”是如何得知的?
“不可能…”
宋雀面無表情,松開按住金易的那只手,他起了身子,漠然看著身下那個痛哭流涕的男人,因為身為佛門外人的原因…他深知存在于自己身上的“門戶之見”不可消弭,但卻想不到,金易竟然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
同時他的心底又覺得諷刺。
金易這般倔強,木訥的人,竟然也會有痛哭的一天?
只可惜…金易的痛哭,并不是因為瑤池死去的無辜者。
而是因為他無意間的舉動,背叛了佛門最圣潔的意志,無形中站到了“污濁”的隊列之中…如果他死在自己的手下,那么可謂是死得其所,甚至頗有些“壯烈”的意味。
金易不怕死。但若是死的時候,背負了這么一樁洗脫不清的冤名。
那么他便是十世不得超生,永墜苦海,無望彼岸。
對于一個忠誠的信仰者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叛信仰。
光明中的老人,懸浮在宋雀的三丈之外,黃沙圍繞著老人的“衣袍”飛掠,這具虛像極其逼真,面目五官都已經凝實。
邵云雙手合十,對著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宋雀揖了一禮。
大禮。
“這些年,辛苦大客卿,為我佛門雪中送炭。”
老人的周身繚繞著游魚般的光芒,與沙粒一同組成旋轉的袈裟,他低眉自嘲道:“我出不了門,若是佛門無宋雀,那么地藏菩薩的覺醒,還要再等一百年。”
宋雀還了一禮。
“生來百載,虛度光陰。”邵云的面前,浮現了一本古樸的書頁,隨風沙翻動,沙沙作響,一個又一個的佛門古梵語文字從書頁內跳脫出來,像是一枚又一枚的印璽,圍繞著老人旋轉,不斷擴大,一時之間,有一座書中道理構造的巨大高樓,平地而起,將三人囊括其中。
“我時常在想…枯坐大雄寶殿,守著師尊留下來的手札,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想要看到什么…”
“都說修行佛法,如渡苦海,要去彼岸,那么,苦海在哪里,彼岸又在哪里?”
老人并沒有將這個道理延續下去,只是伸出一只手,干枯的五指輕輕握拳,擱置在胸前,笑道:“苦海在心中,是芥蒂,是仇怨,彼岸就在這些負面情緒的對面…人人皆可渡苦海,無須赤腳丈量世間萬丈紅塵,足不出戶亦可抵達彼岸。”
彼岸不在別的地方…彼岸在心中。
金易的神情一片渾噩。
“這個道理,我以為你會懂的。”邵云看著自己這幾年最為照顧的“小師弟”,語氣有些失望,“但是現在看來,我錯了…你鑄成大錯,造下殺孽,替人當了擋箭靶。”
說到這里。
老人望向宋雀,道:“大客卿,你今日若要打殺金易,我絕不阻攔。”
宋雀沒有給出一絲一毫的回應,眼神里一片木然。
他望向金易的神情,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與望向死人無異。
打殺金易,只須片刻。
這位律宗大宗主所謂的金剛體魄,在他宋雀面前不過一張白紙,伸手便可搗破。
“但老朽,今日有一個不情之請…”
古梵語文字砌成的高樓之中,老人的雙膝微微彎曲,在宋雀錯愕而訝異的眼神之中,老人的膝蓋跪落在熾熱的沙地之上,顫聲道:“這些年,大客卿為佛門嘔心瀝血,當得起這一拜。今日惟愿不要再開殺戒,佛門將興,經不起第二次拆解。”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淡淡道:“邵云大師,我當不起你這一拜,拿了菩薩捻火,就要做事。宋某做的這些,不是為了博得誰的認可。”
說到這里,他望向伏在地上的金易,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用再說。
宋雀繼續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請,大師何必再開口?”
大客卿平靜道:“十多年前,凈蓮身負詛咒,我要一查到底,當時也是您的不情之請,致使于此案的真相埋沒無果。今日瑤池又因金易橫生風云,靈山經不起拆解,不能再死人…怎么,靈山的人命是人命,瑤池的人命就不是了?”
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軀一顫,無法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金易看著與自己一同跪伏地上,以頭顱磕在地面上的老人,他痛苦的閉上雙眼,道:“師兄,你不要這樣的…你是,大雄寶殿的殿主啊…”
這樣…連尊嚴都失去了。
老人抬起頭來,看著不成器的師弟,他的眼神并沒有大限將至的渾濁,反而一片清澈。
“殿主…”
“虛名罷了…”
“如果把那些你覺得珍貴的東西丟掉,能夠換來‘太平’,那么一切反而會容易許多。”
老人喘著氣,問道:“這些年來,我不曾踏出過靈山,今日破例了…你可知,此事的嚴重性?”
律宗大宗主咬著牙齒,轉身望向宋雀。
十多年前,這個男人在靈山大肆殺人,為了追查一樁沒有因果的案卷,殺了不知多少同袍。
他時常覺得,宋雀不是菩薩。
而是一尊魔頭。
如此滔天的殺人行徑,與東境的那些鬼修又有何區別?
如今,邵云以真身離開光明,來到這里,便是要阻攔宋雀再開一場殺戒。
“既如此…”
金易凄慘笑了笑,道:“宋雀,此事是我錯了,瑤池之變是我犯蠢,此身之罪孽,業障,已然洗滌不清…再如何解釋,都是徒勞。”
“事到如今…我金易只有一個請求,不要牽扯到他人。”
他轉了一個方向,以頭顱對著宋雀,狠狠叩拜下去。
“砰”的一聲。
黃沙之中濺出鮮血。
金剛體魄亦是破裂。
金易抬起頭叩下的幅度極大,整個人的身軀都在顫抖,他的額首裂開一道破碎紋路,金色的滾燙鮮血,順延著沙粒落下。
宋雀皺著眉頭,看著這個男人不斷對著自己磕頭,一次又一次,在這無人看見的書簡樓里,將畢生的驕傲和尊嚴都叩碎。
他沒有絲毫的同情。
更沒有憐憫。
“嗡”的一聲。
黃沙震顫,那根深入大地的燒火棍,拔地而起,掠入宋雀的手中,兩根手指抹過,硬生生將一側棍頭削去,化為斜尖。
被他高高舉起。
金易的身軀只是一顫,便不再叩首,俯低頭顱,像是把脖頸送上絞架的死刑犯,等待著劊子手斬落的最后一刀…
然而漫天黃沙中,那道鋒銳的斬刺之音響起。
青色的袖袍被割斷,倏忽一聲,斬斷大袍的尖棍帶著衣衫撞破書簡樓,刺入遠方的城墻磚瓦之中。
割袍。
斷義。
宋雀眼神疲倦的看著邵云。
他輕聲道:“如你所愿…”
“今日靈山,不會再起是非。”
遠方沙塵之中,宋凈蓮和抱著刀鞘的朱砂來到了三人所在的地方,兩個人眼神惘然,看著斷去一截袖袍的男人,看著金易,道:“此后靈山,便與我無關。”
宋雀看著自己的兒子。
“走了。”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