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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無聲的凋零

  靈山。

  佛龕檀香,鐘聲回蕩。

  清晨的曙光推入寺堂,山寺頂上花瓣紛飛,落在跪坐蒲團上的青衫男人肩頭,衣衫,四處都是。

  宋雀席坐于大雄寶殿,邵云大師閉關的靜席之內,布簾搖曳,四面八方,一片光明。

  他的蒲團之前,地上擺放著一籠竹簡,諸多卦象不一的竹簡散落在竹筒外,地面上,雜亂而密麻。

  宋雀不僅是靈山客卿,負責主持佛門內外諸多事務。

  他還是一位父親。

  布簾被人輕輕掀起。

  能夠踏入大雄寶殿的,靈山攏共就只有那么幾位。

  云雀雙手合十,來到宋雀身旁,他跪在另外一座蒲團之上,替大客卿收拾竹簡,滿地的破碎的卦簽,象術模糊,寓意不明…小和尚的手指在撿拾到其中一枚竹簡之時,忍不住顫動一下。

  單單觸摸,便能覺察到命相兇險。

  大客卿占卜卦算之人,對應其身上,即將發生的,乃是大兇之兆。

  不用說。

  他也知道是誰。

  “宋雀先生,辜夫人來了,她在殿前等您。”

  云雀輕嘆一聲,認真道:“靈山無懼皇權,您若當真糾結,出手便是。余下的因果,業力,災劫,我替靈山抗下。”

  面頰消瘦的青衫男人,聲音很輕地開口。

  “與皇權無關…也與因果無關…”

  他兩鬢發絲,一夜白了許多,神態也憔悴許多。

  “若是害怕凈蓮遭遇不測…我又怎會任其游歷天神高原,年幼之時,便放縱出境。”大客卿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笑聲,聽起來有些蕭瑟,“他可是我宋雀的兒子,這些年,雖將他視為心中珍寶,卻從未捧著含著,怕其跌落,怕其受傷。”

  云雀聽了此言。

  心頭一顫。

  的確…宋凈蓮身上,多得是密密麻麻的傷疤,數不清受了幾次致命傷,過了幾趟鬼門關。

  這是宋雀的教育。

  沐浴鮮血而拔刀,是一個男人成長的必經之路,要想站起來,沐浴的就不僅僅是敵人的鮮血。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云雀默默攥攏雙拳,“凈蓮師叔,真的可能會死在東境戰爭中。”

  “是啊…”

  大客卿輕輕應了一句。

  他比誰都清楚,東境戰爭意味著什么。

  個人修為境界,在這場戰爭之中,微不足道,即便是姜玉虛這樣的極限星君,都可能死在鬼修的襲殺布局之中。

  “呼呼呼——”

  風聲吹過,布簾搖曳。

  宋雀緩緩扶著膝蓋站起身子,他站在光明殿的四方浩瀚之下,腦海里回蕩著的是自己與兒子在天都一別時的談話。

  “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當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練的是刀法,不是屠龍術——”

  “為什么要把這么重要的位置給我?我背后是數十萬條人命!”

  良久沉默后。

  是自己的回答。

  “正因為是數十萬條人命,所以才要給你。”

  他早就沒什么可教他的了。

  他唯獨可以教給自己兒子的道理…就是學會尊重自己的選擇。

  很多年前,宋雀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自由之人,可是當他在浮屠古窟覺醒神海的那一刻,他踏上了一條與自己原先希望截然不同的道路…于是在捻火之后,那漫長悠久的歲月里,他時常回首,時常感慨。

  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尊重了自己的選擇?

  成為靈山大客卿,守御一方蒼生,護衛一方赤土。

  萬人之上,備受敬仰。

  這固然很好。

  可這不是一開始他想要的。

  青衫男人緩緩扭頭,面朝佛子,聲音沙啞。

  “你聽說過這句話么?人總是在容易的,和正確的事情當中做選擇…”

  “這是我對凈蓮說的最后的道理。”

  云雀神情復雜地與大客卿對視。

  鬢發斑白的男人,笑道:“我給了凈蓮一枚玉令,告訴他,如果遇到無法解決的危險,就捏碎玉令。”

  “我在這光明殿內坐了一夜,不是為了占卜,而是為了等待。但凡那枚玉令有一絲一毫的震顫跡象,我都會破開虛空,就算是紅拂河里的那些老家伙全都跳出來,也絕不可能攔得住我。”

  咔嚓一聲。

  青衫男人默默攥攏雙拳,骨骼噼啪作響。

  他再度望向云雀,輕輕笑道:“他長大了,我尊重他的選擇,也信任他的選擇。”

  云雀的眼眶有些泛紅。

  佛子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直到大客卿回身準備掀簾。

  云雀終于下定決心,從衣襟內取出一枚傳訊令,聲音顫抖地遞了出去。

  “宋雀先生,這是…甲子城的戰報。”

  “撕拉”一聲。

  戰報文書被撕得粉碎。

  再撕。

  十片,百片,這封文書不知被撕了多少次,最終被太子捏在掌心,重重一掌拍下,整座玉案轟然倒塌,如此仍不解氣,太子站起身子,狠狠拂袖,將身旁的玉瓷,酒盞,全都掃在地上。

  屏風破碎,書畫墜落。

  殿外諸人,單單看見窗紙倒映的模糊影像,便是一陣心驚膽戰。

  多少年了?

  太子何時有過今日這般失態模樣?

  昆海樓兩份戰報文書,在一天之內相繼送達。

  第一封,是甲子城大勝之喜報,彼時戰報傳來之際,天都城內一片喜慶,廟堂得知韓約三尊法身被滅,連同數萬鬼修遭遇重創,幾乎要提前擺下慶功宴席。

  這是何等概念?

  按照第一封戰報文書的情報來看,東境之戰,甲子大勝,等同于是天都方提前拿下勝利。

  可還沒等太子高興,第二封戰報文書便送抵天都。

  此時此刻,顧謙跪伏屋內,他根本不看正眼去看殿下,只敢用抬起一縷余光。

  破碎的屏風,倒映著一個跌坐長椅的年輕身影,太子頹然沙啞的聲音,在閣內緩緩響起。

  “羌山,龜趺山,太游山,三位圣山山主全部戰死…”

  “姜玉虛戰死…”

  “宋凈蓮,朱砂戰死…”

  “甲子城傷亡三萬六千人,要塞淪陷,城池破碎…”

  李白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要讓他如何相信!

  半日之前還是大勝的甲子城,竟然轉瞬淪陷,三圣山陣營的高端戰力,幾乎全軍覆沒,而且斥候營無人生存,這便意味著,根本無人知曉,甲子城頭爆發的那一戰到底發生了什么。

  參與那一戰的修士。

  全都死去。

  命牌破碎,生機全無,即便是卦算師,也占卜不到一絲一毫的氣息。

  等到三圣山的星君發覺不對之時,趕到甲子城…這里已經是一座死城了,堅固不可摧毀的城墻,被打得支離破碎。

  陣紋湮滅,遍地尸骸。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簡直如夢一般。

  對于太子而言,這就是一場噩夢。

  “后面那一戰,寧奕呢…”太子顫聲開口。

  先前甲子大勝,寧奕戰勝韓約法身。

  他為何離開甲子?

  顧謙咬了咬牙,道:“韓約還差一尊法身,便得六道輪回之圓滿…寧奕,中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

  太子痛苦地閉上雙眼。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精密,太緊湊。

  第一場的甲子大勝,壓根就不是意外,這是一個精心蓄謀,策劃良久的長局。

  通過大大小小的三十九戰,琉璃山看穿了甲子城的布防,巡守,以及陣紋弱點。

  第一場鬼修突襲,即便沒有寧奕出場,大概率也會敗退,并且借此引出圣山劍修出擊。

  第二場重殺,便緊隨其后。

  如今來看,這其實并不算是一個多么高明的布局。

  一旦被三圣山提前覺察到意圖,很有可能以放棄甲子城為代價,換取其他長線的進攻…凝結了大量兵力的琉璃山,一旦撲空,便會失去抗爭多時的戰線領地。

  但這絕對是一個瘋狂的,不計代價的策殺。

  韓約引爆了自己的法身,點燃了甲子城追擊的勝心。

  然后召集了琉璃山的全部力量,將這座要塞的生靈之火…直接掐滅。

  甲子城如此慘敗的代價,是太子根本無法承受的。

  三圣山山主全部陣亡。

  姜大真人也陣亡。

  最重要的是…那位大客卿的獨子,死在了戰場上。為了拉攏靈山,作為打壓東境的籌碼,太子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而宋雀來到天都與自己談判的那一夜,他答應撤銷婚約的條件,便是讓宋凈蓮擔任東境“督戰”的職位。

  這是唯一能使靈山僧兵,律子道宣,全力參戰的動力。

  本意是推動戰爭進程,盡快拿下負隅頑抗的琉璃山…但未曾想,會有今日。

  宋凈蓮,死在了甲子城。

  自己即便拿下琉璃山,也無顏再見瑤池圣主,佛門客卿…對于意在掌控整座天下,對抗妖族皇帝的太子而言,宋凈蓮這一死,幾乎是斷絕了皇權與東土這些年交好的情誼。

  “扶我起來。”

  跌坐在長椅上的太子,閉上雙眼,罕見地露出了虛弱一面,天都方作為戰事的后援,他需要處理太多決策,已經連續多日沒有休息。

  此刻太子劇烈咳嗽著,盯住顧謙,喉嚨里泛著血腥味。

  他沙啞道:“即刻啟程東境…本殿要親征琉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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