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先生,這不是我第一次提筆給你寫信。早先在小雨巷住下的時候,我就寫過,可惜種種原因,顛沛流離,搬往東廂后,那些信箋都丟失了。烈潮結束后,我在天都城外等了很久,只想再見你一面。后來他們告訴我,長陵是虛無縹緲的神山,只有在特定的時期才會出現…所以,我們的下一次見面,是不是要隔很久了?”
“寧先生——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曾見到你了,甚是想念。我一個人偷偷跑出天都城,去長陵消失的地方,你猜我看見了什么?——那里只剩下一片空地,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啦。我還去了一趟蜀山,遠遠地看著你生活過的地方,蜀山真的很美,可惜沒有見到裴姑娘,聽說她已經平安,萬幸如此。回到皇宮后,他們對我說長陵或許還會再開,但里面的人可能不會再出來了,我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你未來的某一天會從其他的地方回來嗎,那我又該去哪里等你呢?”
“五月十一,東廂,雨。”
“寧先生,清焰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真想見到你啊。”
“關于‘長陵’的事情,我好像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外面都謠傳你已經死了,他們試圖讓我接受這個‘事實’…可是他們不知道‘骨笛’的存在。當我思念你的時候,握住葉子,我能感受到一股溫暖,那就是你還活著的證明,我不會告訴太子,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人在等著你?”
“六月初九,珞珈山道場,晴。”
“寧先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太子愿意給我‘自由’,我終于有機會選擇我想要的生活了,我今天去了珞珈山的道場,跟隨扶搖先生學習修行,她告訴我,我體內的‘病因’是一種叫做‘神性’的東西引起的,如果能夠打破桎梏,那么我非但不會死,還可以活得很長久。嘿,真是不可思議呀,我試著背誦扶搖先生的經文,發現身體里的神性少了那么一點點。”
“七月二十,東廂,小雨。”
“寧先生,我最近開始思考一些以前沒想到的問題。哥哥留下的竹簡,記載了這十年來的真相…其實我不怨他,我知道他是為我好的。但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我寧愿當那個穿著破破爛爛衣衫的徐清焰,跟哥哥在大街小巷乞討求生,也不想他為我付出那么多。我好想念你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最近天都一直在下雨,不知道你過得還好嗎,你哪兒是什么天氣?”
“八月十九,東廂,大雨。”
“這一個月我被關了禁閉,太子不準我出門,不準我離開東廂半步,我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模樣的,只知道這場大雨似乎永無止境。直到今天,我看到了烈潮的案卷,也看到了哥哥真正的死因。原來在天都朝堂里的那些官員,有一半都是間接殺死我哥哥的兇手…可他們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太子告訴我,他們將得到最公平的懲處。太子還告訴我,如果我愿意改變,那么他可以給我一切我想要的——我現在只想要自由。”
“太子說,他可以給我真正的自由。”
“九月二十九,東廂,深夜難眠。”
“寧先生,我的心情很復雜,你一定想象不到,這一個月,我經歷了什么,我終于明白了天都皇城運轉的組成,還有權力的真正含義…這座古都在皇權的統御下,精密的就像是一塊鐘表,環環相扣,永遠不會出錯。太子送了我很多的書,以往我跟隨崤山居士修行,研習佛法,參悟世理,看到了世界光明的一面,這些書顛覆了我的認知。”
“這個世界有光就有暗,有人快樂的活著,就有人痛苦的死去。太子送來了天都三十年來的行刑記錄,三司案卷,律法條例,太子給了我一個建議,關于他說的每一句話,我可以選擇不聽,不采納,但若是因此而產生了思考,那么我要面對我自己的思考結果——那即是正確。我覺得他說得對,至于送來的這些書,我可以選擇不看,但書上記載的內容卻不會因此而改變。于是我選擇了接受,我想看看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不是用雙眼,而是用心。”
“十月三十,東廂,小雨。”
“今天,我去了執法司的牢獄,看到了審訊罪人的畫面…親眼所見的場景比書里文字的描述要強烈一百倍。但…他們是有罪的,那伙被押入死牢的流寇燒了中州郊外的村莊,害死了三十二條無辜性命,太子告訴我,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是一種贖罪。看到他們的痛苦神情,我不愿意相信這是贖罪…但若贖罪不痛苦,又如何稱得上贖罪?”
“我與太子做了一場交易,我會替他處理一部分的瑣事,他會給我絕對的自由。我讓太子替我尋找當初小雨巷的小昭,希望她還平安。”
“十一月三十——”
這是最后一封信。
落款的日期,已經是三年后。
三十余封信,寧奕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閱讀,這里蘊藏著那個女孩真真切切的情緒,從惘然無知,到慢慢堅定。
徐清焰把她最痛苦最茫然的一段歲月,寫成書信,在寧奕面前鋪開,那個時候他在皇陵里沉睡,于是現在他只能當一個沉默的“看客”。
他只能看著,卻無法干預到信中女孩的“改變”,因為一切…都已經完成了。
“今兒我回了東廂,找來了執法司的暗部卷宗。”
“明天應該會回到珞珈山,這兩年來,我一直在努力修行。”
寧奕耳旁似乎響起了那個女孩的輕柔聲音。
“扶搖先生對我說,神性有諸多妙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修行地厲害一些,或許我就可以到那個地方去找你了…”
在信里隔著三年的對望,到這里結束,告了一段落。
自己在皇陵里復蘇。
徐清焰在風雪原嘗試失敗之后,仍然堅持給寧奕寫信,只不過便沒有再寄到蜀山,所以寧奕收到的信,一共就這么些了,天海樓戰爭結束之后,徐清焰便默默切斷了和寧奕之間的聯系,等著他來天都找自己。
這一等,便是如今。
這一等,便等到了今夜。
“寧奕,你知道如何毀掉一個人嗎?”
太子用了毀這個字,他的神情并沒有得意,反而有些悲哀,輕聲道:“毀掉一個人,很簡單,只要給他他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便好了。人總有自己追逐的終點,如果有一天真的抵達了…那么非但不會快樂,反而會痛苦。”
“徐清焰就像是一張白紙…一張絕對干凈的白紙,以前有人試著把這張白紙抹黑,添污,他們都失敗了。”
“何必要那么麻煩?”
太子倚靠在門框一側,輕輕道:“讓一個簡單的人變得復雜,其實是一個簡單的事情,讓她看清楚這個復雜的世界就好了——”
“你不必拿這樣的眼光看著我,我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這一切都是她做出的選擇,我只不過給了她她想要的‘自由’,給了她成為一切的可能。”
太子笑了,“其實一開始并沒有什么第四司,烈潮之后不知多少人忙著祈愿國祚,春風茶舍傾巢而出彌補舊朝漏洞…我當時根本沒有人手。但當徐清焰選擇判死第一個罪徒之時,‘監察司’就成立了,這世上有太多律法不可處置的人,三司治不了他們,但皇權可以,我把這份權力交給了她,于是她開始衡量自己心中的那桿秤,并且有了自己的‘黑白’。”
“公孫越這些年搜刮著東境叛黨的名單…這些人都是堅定對抗西境的反動派,換而言之,他們都是‘徐清客’之死的兇手。”
太子饒有興趣望著寧奕,道:“你瞧吶,就算有人給籠中雀打開了牢門,她還是會跳出去,選擇另外一扇更堅固的牢門,把自己關進去…今夜東境叛黨的鮮血將淌滿天都大街,而締造這幕慘象的元兇,是看起來一只柔柔弱弱的金絲雀。”
“她就在你隔著兩三座別院的距離,每一個字落下,都會帶走一條性命,名單當然有誤,她會誤殺很多好人…但寧錯殺,勿放過,這似乎與你的信條不謀而合。”
太子一口氣說了很多,終于停了下來。
他直視著寧奕的雙眼。
持劍大開殺戒,讓閻惜嶺流血漂櫓的年輕男人,此刻捏著信紙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顫抖。
很多事情,是他自己做,卻不希望別人做的。
譬如殺人,殺很多的人,面無表情不帶波動的殺人…
他希望谷小雨不要成為這樣的人,希望玄鏡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而他在這樣的一份名單里,從來就沒有加上徐清焰的名字。
潛意識里,他就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一張純白的紙,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有可能成為這樣的人嗎?
有可能的。
太子做到了…給她自由,絕對的自由。
冷風乍起,寧奕黑袍后背浸透一身冷汗,李白蛟的笑聲帶著嘲諷,還有感嘆,在他耳旁響起,給他精神上的重重一擊。
“寧奕,徐清焰已經成為了和你一樣的人,和你一樣的…魔頭。”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這一章寫了很久。評論區里有人說這是為了反轉而反轉…大可不必,如果看書細的朋友,可以翻第四卷的第二章,早在烈潮之時,就已經埋下了相關的伏筆。關于徐姑娘的每一次出場,包括“殿前歡”的章名,公孫事前的交談,都昭示了這段劇情…另,周五會爆更,三更打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