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還有一把鑰匙。
那位紅拂河使者此刻的神情最是凝重,他這次沒有面對顧謙,而是微微偏轉頭顱,望向出神發怔的張君令,鄭重道:“張先生,殿下認為,您出身蓮花閣正統,乃是袁淳先生的閉門弟子。遂決定將這枚鑰匙,交付與你。希望你妥協保管。”
這是一把斜月形狀的鑰匙。
“這是什么鑰匙?”
張君令皺起眉頭,兩根手指并攏,微微挑起,那枚鑰匙嘩啦一聲漂浮而起,自行掠入她的掌中,仔細去看,似乎也沒什么特別和不同,只不過是彎如斜月,輕輕搖晃還會蕩漾出嘩啦啦的水聲。
顧謙也一樣,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形狀如此奇特的鑰匙。
“這是…一把特殊的鑰匙。”
那位紅拂河使者語焉不詳的給了這么一個回答,面上帶著神秘的微笑,道:“張先生保管好便是。”
神神秘秘。
古古怪怪。
張君令唇角拉扯,懶得去想那么多,只是輕輕捻了捻,擲了擲,斜月鑰匙拋起又落下,她點頭道:“這枚鑰匙很好看,我很喜歡。我收下了。”
“寧奕,如你所見,公孫越已經身敗名裂。”
天都城外,紅亭綠水。
太子很有雅致地擺了一張長桌,鋪了白宣,海公公替他研磨,面前就是自在湖的湖水,山水霧氣繚繞,頗有三分似人間仙境。
嚴冬已去,雖說仍然有三分料峭春寒,但湖面堅冰消融,已有鯉魚復蘇,波光粼粼之下,一片盎然生機。
太子提筆畫著眼前的湖水,他作畫功夫下得極深,興許是在天都蟄淺的年月里暗自磨礪的,筆鋒之下,霧氣繚繞山壁料峭,頗有三分逼仄之氣,但旋即一轉,湖面柔和,暈開一葉扁舟。
但眼前只是空蕩蕩的湖。
寧奕送完徐清焰,便來到了這里,他入了紅亭,找了一處欄桿,雙手輕輕按著玉欄,遠眺湖面,道:“其實我與他的恩怨,沒有你想得那么深,我殺他,他殺我,這個因果在蓮花道場已經了結了。我沒殺死他,他也沒能殺掉我…其實到了今日,已沒了那么多記恨。”
“我還以為,看到公孫這副模樣,你會覺得舒暢一些。”
太子目不轉睛,并未抬頭,仍在專心作畫,輕輕道:“寧大劍仙啊,你真該看看殿前那些人的嘴臉。”
“監察司一朝傾塌,昭文一出,朝堂的那些言官便捧冠死諫來了。”太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微微后退,觀賞著自己的畫作,“平日里躲到八百里外的怕死鬼,現在一個個是身子骨硬如鐵板的須眉英雄,本殿看著那些諫言,真是大開眼界…公孫越被拔了舌,剔了眼,游行三日,千刀萬剮,他們還嫌不夠,他們是真的恨極了這位活閻王啊。”
“可是公孫越殺了那么多人,與他們也無關啊。”
太子的笑意有些泛冷,“真正落井下石,力推危墻的,反倒不是生仇死怨的宿敵,而是這幫平日里當縮頭烏龜,不敢吭氣的烏合之眾。”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道:“你那封文書,措辭太過激烈。”
“這是公孫自找的啊。”
太子面無表情道:“我本想賜他一條安穩歸去的好路,他偏要受盡折磨痛苦。”
筆墨懸停。
似是這股肅殺勁氣影響到了作畫,太子懸筆不落,保持這個姿勢,聲音緩緩變得輕柔,“我讓昆海樓負責籠車游行。公孫最后的酷刑,將由顧謙親自執行。”
寧奕挑了挑眉,“最后的酷刑?”
顧謙與公孫越之間的“決裂”,真正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只是一場以保護為名的割裂,公孫越在自己尚握權勢的最后一刻,斬斷了與顧謙的聯系…于是這場驟烈的風暴席卷天都,顧謙是唯一安然無虞還得以重用的官員。
如今太子安排籠車游行,由顧謙親自負責送公孫越上路,以那位判官的性格,真的會按照諭令執刑嗎?
寧奕欲言又止。
太子的心境終于平和,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寧奕望向李白蛟,道:“我認為顧謙不會殺公孫越。”
“顧謙…當然不會殺公孫越。”
太子笑了笑,拎起那副畫卷,輕輕抖了抖,一副自在湖山水霧畫躍然紙上,波光粼粼,偌大畫卷,極大部分留白,真正下筆細琢的只有一葉扁舟,舟上一位紅衣女子,斜手而枕,半拎著酒壺,半睡半醒,霧氣繚繞,雖面容模糊,但氣質驚艷。
黑白山水中的一抹落紅。
李白蛟看著畫中的女子,忽然覺得心底輕輕一絞,輕輕喃喃道:“所以,這才叫酷刑啊。”
公孫越的聽力漸漸恢復了。
是“圣光術”的原因,這道秘術在西嶺被教眾們稱為回春術,雖不可生死人肉白骨,但功效之好,匪夷所思。
顧謙事無巨細地照顧著他,如今天都百廢待興,昆海樓一勢獨大,諸多會議,應酬,能推脫的都被推了,即便如此仍然極忙,不過無論顧謙身處何處,在忙什么,一定極力十二個時辰之內擠出時間,回一趟昆海樓地下密室,后來實在忙不過來,抽身不得,也信不過他人,只能懇求張君令,想起來便來一次地下,替公孫越續命。
日子過得很快。
一連便是十五天過去了,這十五天里,公孫越身體的細微刀口愈合了,傷疤結痂,而且在“圣光術”的導引下,能夠聽清楚周圍的聲音…對他而言,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個被千刀萬剮的人,丟在黑暗的,寂靜的空間。
這的確是比死還痛苦的酷刑,折磨。
如今他能夠聽到了…當初太子行刑之時,并沒有徹底拔除他的聽力,只不過上刑之時受到的刺激太大,暫時性的失聰。
他躺在棺木里,比死人更像是一個死人。
口中的眼球早被摘了,浸泡在星輝氤氳的瓶罐里,上下沉浮,已是渾濁不堪。
張君令靠在昏暗的地下室,施展了圣光術,逼仄的地下空間內,被灼目的光芒照耀…她的修為強過顧謙太多,施展的圣光術效果自然也好很多。
光芒消逝。
棺里的“家伙”肺腑傷勢也好了一些。
這種術法不能接連不斷的施展…尋常人的身體是承受不住的,十二個時辰施展一次,已是違例,但只有這樣,才能將公孫從瀕死線上拉扯回來。
結束了治療,張君令準備離開地下室。
輕輕的“呲”的一聲,有些刺耳,像是野貓在抓著木板。
張君令皺起眉頭。
那個躺在棺木里的男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棺木側板折斷了新長出的指甲,歪歪扭扭寫道:“顧…在哪?”
顧謙的顧字都沒有寫對,指甲折斷后是一片潦草的血跡,只不過張君令“看”懂了這行字。
她輕輕擲出一團星輝,落在公孫越面前,同時開口問道:“你知道是誰救了你?”
公孫越那張猙獰的,丑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容。
這個世界上,還會誰會救他呢?
在聽力尚未恢復之時,他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意識,接連不斷的酷刑后…他得到的短暫的寧靜,接著不斷被什么物事砸中,身軀顛簸,如果沒有猜錯,自己應是被押著游行,遭受謾罵,再之后又是短暫的寧靜,接著再是一陣顛簸。
不過這一次的顛簸,沒有那些丟擲物了,他心里已經有了猜測,自己被救了。
緊接著就是“圣光術”,清除體內的雜淤。
根據兩位施術者的不同效果來看,很明顯還有一個人在替自己治療。
公孫越躺在棺里,握住張君令擲來的星輝,隨著他的意識,那團星輝緩緩溢散,這是蓮花閣內獨有的“顯化術”,將神海的念頭具象化,這門術法演化到后面,就是所謂的傳音入秘,再后面,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
“張君令?”
公孫越忐忑地發問。
“不用感謝我。”青衣女子提前預知了下面的對話,于是冷冷的回應:“如果不是顧謙的請求,我應該會殺了你。”
果然,一片沉默。
棺木里的男人沉默了很久,都沒有再開口。
公孫越似乎是在思考,他有太多的話想要說了。
張君令毫無留戀地轉身,道:“好好珍惜最后的時間吧。即便有‘圣光術’救治,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等一等——”
那團星輝傳來了焦急的意念波動。
張君令蹙起好看的眉頭,不耐煩地轉身。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棺木里響起了劇烈的咳嗽,那個男人不能開口,但不知為何…張君令看到那幾行字的時候,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掙扎和痛苦。
“求求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