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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無悔

  另一方。

  天地大寂,雷劫的聲音全部都被后山的陣法擋住。

  而奇點的背后,山腹之內,更是寂靜無聲,最盡頭的那座“籠牢”,無數天光繚繞,早已沒了白晝和黑夜…只見一縷又一縷的光華,隨著猴子的呼吸,化為游魚,與生滅海潮一起,掠入他的腹中。

  不朽神靈,已經無需進食。

  這些光線…正是組成大陣籠牢的源力,就這么一點一點被猴子吞食。可惜的是,猴子吞吐光明的動作,已經不知道重復持續了多少年,這座籠牢未曾受到絲毫損壞,仍然堅不可摧。

  光明,是無窮無盡的。

  黑暗亦是如此。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忽然皺起眉頭,他有些厭煩地回過頭來,黑袍被風吹動,露出面頰上干癟枯黃的毛發。

  那雙赤火金睛,盯著剛剛離開山洞不久的黑袍男人。

  寧奕取走自己的純陽氣機,這才多久?

  又回來了。

  猴子心思通明,冷笑一聲道:“我的酒還沒喝完。”

  寧奕聞言抬起頭,他剛剛站在山壁外,沉思了很久,才選擇入內,已經把許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進入山洞,二話不說,坐在了籠牢之前,把細雪橫在膝蓋上。

  他呵呵笑道:“前輩的酒遲早會喝完。”

  猴子淡淡道:“我看走眼了,你小子比陸圣還貪…之前的老實模樣都是裝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

  上一次入后山,是求自己救他師姐,借了一縷純陽氣機,估摸著這個功夫,剛剛把人救回來,立馬又來了。

  總不成是專程道謝的?

  猴子心里可精著呢。

  果然。

  “前輩…我是來道謝的。”

  寧奕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但不瞞您說,這次特意來呢,當然不止是道謝這么簡單…”

  他很清楚,猴子被關在籠牢里,千年都沒有看過外面風景,心情糟糕透頂。

  這般境遇,任人也不能心境太平。

  自己答應猴子要辦的事情,連八字都沒一撇,已經麻煩了不止一回。

  這位前輩,先前提過一嘴,說最煩的就是聒噪。

  再三叨擾,實在并非本愿…但事已至此。

  寧奕已沒有退路可言。

  猴子面無表情,轉了個身,坐在石棺上,居高臨下看著寧奕。

  大風吹動鬢發。

  寧奕也不尷尬,笑道:“我還想請前輩幫個忙。”

  短暫的寂靜。

  猴子想也不想,直接道:“不幫。滾。”

  寧奕有些尷尬了。

  但他一動也沒動,屁股都沒挪一下,像是生根了一樣坐在石地上。

  猴子笑著問道:“屁股長蘚了?不會走路了?難道要我親自請你離開?”

  “我可以滾…但在那之前,我有話要說。”

  寧奕眨了眨眼,很是厚顏無恥的嘆了口氣。

  寧奕盯著猴子,一字一句,沉聲道:“我想請前輩再出一次手,再救一次人!”

  “我去你大爺的…”猴子臉色難看,很接地氣的罵道:“你怎么還有臉說呢…”

  他盯著寧奕,實在想不明白,這小子腦袋里到底是什么構造,怎么就跟正常人不一樣。

  自己出了一口純陽氣機,救了一條涅槃的命!

  前腳剛踏出山洞,這小子后腳又來了。

  “寧奕,你是在山外面開藥館,專門救死扶傷的?”猴子冷著臉問道。

  寧奕咬牙道:“本來不想麻煩前輩,但實在事出突然。”

  他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發現猴子雖然面露不快,但卻沒有完全失去耐心,當下連忙開口。

  “感謝前輩出手,我師姐平安渡劫…但劫力并未完全退散。”

  寧奕道:“如今這道雷劫,盯上我的未婚…盯上了我的道侶。”

  想了想,本來想用未婚妻,但寧奕想到了自己和丫頭已經在風雷山的石窟里簡單的拜堂成親,有師姐見證。

  于是他用了“道侶”兩個字,方便猴子理解。

  猴子大大咧咧擺了擺手,道:“天劫盯上了你的小媳婦,不用整那些文縐縐的詞,老子聽得懂。”

  寧奕擦了擦額角的汗。

  猴子忽然來了興趣,他看著寧奕,挑眉道:“你才多大,二十出頭…就有媳婦了?”

  寧奕沉默片刻,道:“剛剛成的親,香還點著沒熄。”

  猴子呵呵一笑,道:“還真是…患難見真情啊。”

  他跳下石棺,睥睨俯瞰,“你小子這個年齡就找了道侶,以后修行能走多遠,答應我的事情能辦到么?”

  寧奕一怔。

  猴子淡然道:“若想修成不朽,要斷絕凡塵情欲,斬斷一切牽掛,不可與人間有一絲一毫的糾葛…你如今盡管折騰,只要走到最后一步,與紅塵糾纏越多,便越難成就果位。”

  寧奕的神情隱約有些發白。

  這就是陸圣先生,贈劍紫山的原因么?

  這不朽之路,當真如此絕情?

  若不能太上忘情,便不能得證大道!

  猴子眼神平靜地看著寧奕,試圖從后者的臉上看到一絲動搖。

  寧奕的指尖攥得發青,他盤坐在地,輕聲道:“答應前輩的事情,寧某一定做到。命搭上也會辦成。”

  聲音雖柔,卻斬釘截鐵。

  猴子仍然在笑,“我要你做的事情,修行境界不夠,命搭上也辦不成。”

  寧奕抬起頭,直視牢籠里的黑袍,道:“陸圣山主揮劍斬情,是這個原因么?”

  “我可沒說他揮劍斬情了…”

  猴子極其聰明,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只是笑道:“關于陸圣所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關心。至于他離開這里之后所做的決定,更是與我無關,那都是他遵從本心的產物…我只不過把大道最冷酷的一面,提前展示給你們,僅此而已。”

  猴子雙手抬起,繞在腦后,似乎是習慣了臂彎里架著某樣東西,只不過此刻空蕩蕩的,有些別扭。

  他瞥了寧奕一眼。

  盤坐在籠牢前的年輕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猴子雙手虛枕,在籠牢里踱步,緩緩開口:“幫你一次,已是破例。至于再幫你一次…也沒什么不可以,凡俗生靈能遇到什么劫難?你師姐的‘不祥’已經快到頂了。”

  猴子說這些話的時候,面色輕松。

  寧奕皺著眉頭,“前輩…何意?”

  猴子停住腳步。

  他身上和藹的氣勢陡然收攏,“我是何意?”

  轉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凌厲。

  “世間有舍才有得!”猴子目光死死鎖在寧奕身上,他無意間泄露出一縷氣機,滲出牢籠,那股恐怖的威壓,頓時再臨。

  寧奕感受著神海都被壓垮的威勢,神情蒼白。

  “想要我出手救你那位小媳婦,可以,但我信不過你的一句誓言…這世上有太多人,信誓旦旦的立下諾言,要做某件事情,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能夠做到。但當真正要履行誓言的時候,也是他們,由衷的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兌現諾言。”猴子神情淡然,道:“我要你斬斷情絲,修行太上章法,一心求道,確保大道無阻…你做得到么?”

  一片死寂。

  寧奕沉默片刻。

  他搖了搖頭,平靜道:“對不起。前輩,我做不到。”

  猴子哦了一聲,意興闌珊,也懶得再看地上男人了。

  他重新躍回石棺,再也沒有聲音。

  剩下的事情,似乎變得很簡單了。

  寧奕只剩下離開這一條道路了。

  但他仍然沒有動,從坐下來的那一刻,寧奕就沒有挪過位子了,他沉默地坐在籠牢上,比猴子更像是一座石雕。

  只不過寧奕先開口,打破了平靜。

  “前輩不愿提陸圣先生的舊事,是有原因的吧。”

  狂風席卷的洞窟。

  風氣一滯。

  背對寧奕的那尊石猴,有些僵硬。

  “太上忘情…了斷塵緣。”

  寧奕的聲音繼續傳來。

  “大隋天下關于陸圣先生的傳聞雖然很少,但還是有的。諸般風采,的確驚艷。但關于‘斷情’二字,卻是聞所未聞。”寧奕坐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聲音有些自嘲,笑道:“第一次離開之后,我特地去找了一些古籍…甚至偷偷背著溫韜,把老龍山的經文翻了個底朝天。”

  紫山封山。

  楚綃閉關。

  關于當年舊事,只能通過古籍上的一些文字去追查。

  “我翻到了一本手札。”寧奕輕聲道:“上面有陸圣先生當年寫的一些文字,說他結交了一位‘朋友’,關系甚篤,整日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前輩。”

  猴子愣住了。

  寧奕看到了猴子的反應。

  他沉默了很久,聲音略微顫抖,把手札上的一句話念了出來。

  “世上最難渡是何劫?情劫。”

  “寧墮大道萬劫不復,不愿背負籠牢而生。”

  猴子的黑袍似乎在抖動。

  寧奕看著那尊石猴,認真道:“陸圣先生留給楚綃的那柄紅傘,劍骨已歸,合攏之后,烙有‘等吾’二字。這是因為那兩個字,楚綃前輩等了他五百年…他一去不復返,絕不是因為背信棄義,而是真正的遇到了意外。”

  寧奕咬了咬牙,道:“晚輩寧奕,只修心意二字,若要我拋棄丫頭,寧某做不到…即便前方大道斷路,我亦不會后悔。此番來求前輩出手,該說的都說了,若前輩仍是不愿,寧某扭頭便走,絕無二話。”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緩緩回頭,露出一雙攝人心魄的雙眼。

  他盯著寧奕。

  黑袍隱沒下,似乎燃起了兩團幽焰。

  “即便終生無望不朽,亦無后悔?”

  寧奕一笑,陡然拔劍,以細雪割開手腕,立下神魂之誓。

  嗤然一聲。

  鮮血生煙,與虛無的因果交融。

  寧奕與猴子直視。

  他的聲音無比冷靜。

  “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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