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閉上雙眼,腦海里總是閃過不老山那位年輕道士的畫面。
大隋神道劍之后最驚艷的天才。
天上謫仙,舉世無雙。
姜玉虛大真人說過,羌山為了兩座天下的約戰,準備了許多手段,洛長生這邊的勝算很大。
但他死在了寶珠山,就這般黯然落幕…謫仙命隕的結局,太蹊蹺,太突兀。
寧奕站在天下局勢的角度來看——
洛長生死后,東境三圣山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如果說先前還在東境與天都之間搖擺,想要謀取更多的“利益”,謫仙死后,羌山老祖直接出面,甚至參與了北境會議,這已經堅定了未來內戰爆發之時站在天都這一邊的立場。
如果沉淵師兄不能破境,北境鐵騎無法踏破鳳鳴山,那么太子就會以“寶珠山慘敗”來治將軍府的罪。
太子的確下的一手好棋。
寧奕并不知道,遠在萬里之外,太子給出了第二手布局…將軍府大勝,封沉淵君冠軍侯,賜天都良田,實為勸退,封侯佳賞,若回天都,沉淵會不會是下一個裴旻?
若不回天都,不受封號,又把君權放在何處?
沉淵君能拖一時,卻無法長久拖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世俗之間,若有道理,那么便是拳頭大的那個人,說的是道理。”
云洵平靜道:“寧先生和洛長生一樣,不出意外,未來一定會成為大隋拳頭最大的那幾個人,但現在不是…太子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們破境涅槃的那一天,所以他不會讓你有那么一天。”
寧奕閉上雙眼,緩緩捋著自己的思緒。
“你想怎么聯盟。”
“我想活下去。”云洵很平靜的開口,道:“我對抗不了皇權,我之前所支持的三皇子在烈潮之中輸得極其凄慘,但事實上我對于西境毫無感情,我支持的也并非是李白麟…而是徐清客先生。”
“你當了袁淳的叛徒,我該怎么信任你?”
寧奕睜開雙眼,面無表情。
“寧先生不必信任我。”云洵微笑道:“關于師門的事情,我也做不了更多的解釋。只能說…我將老師教給我的那些道理,實際的貫徹在了這一生之中,老師把鑰匙給了‘龍凰’而不是我,就說明他也從未相信我能信奉他的道。太宗陛下年已老矣,東西角力,我做出了選擇,沒有選擇與袁淳先生一樣的陣營,難道就是錯嗎?某種意義上來說,太子一樣做了‘弒君’的不忠行為,然后呢?他得到了這座天下。”
微微停頓。
“寧先生,這世界是只看結局,而不看初衷的。”
云洵施施然笑了笑,相當不認真的問道:“若說我的初衷也是為了讓這天下眾生過得更好些,寧先生信不信?”
寧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做不到殺死那些我所在乎珍重的人。”
“我本來也做不到。”云洵淡然道:“但人總是會改變的…尤其當你面臨一些不得不做的選擇。心狠的人做不到殺死,心軟的人連傷害都做不到,我是前者,你是后者。”
寧奕沒有否認。
云洵笑了笑,問出了一個問題。
“那么寧先生,你現在覺得,你能夠做到不傷害一個你所在乎珍重的人嗎?”
寧奕看著這位情報司大司首的雙眼,很清楚云洵口中那個自己“在乎珍重”的人…指的是徐清焰。
他想做到,但做不到。
這就是世事之無奈。
“言歸正傳,我想與寧先生之間搭成一種‘微妙’的關系,這種關系不需要信任,只需要我們保持同樣的想法。”云洵平靜開口,“在天都的這場棋局之中,你我都只是棋子,至少目前來說…是的。越是往高處攀登,越是會認知到自己的渺小,我不想成為太子棋盤上的犧牲品。我想活下去。這就是我的目的,也是我所作的每一件事的出發點…如果有所違背,你自然也能夠看得出來。”
寧奕問道:“你現在要做的是什么?”
“我想要這場談判順利。”
云洵雙手搭十,神情嚴肅,語速放得極其緩慢,“我要平安回到天都,拿到太子的‘解藥’,只有與靈山的談判順利,才能保證這一路上,不會有地府的殺手,不知來路的刺殺者…太子留著我,是因為還需要我,我在天都內留了一些布置,后手。”
他盯著寧奕,“我需要你幫我。”
寧奕神情不動。
果然如此。
在出發前…他就已經想到了。
“你是靈山新任佛子的恩人,與宋凈蓮,還有他的父親,如今靈山的大客卿關系極好。”云洵的語氣有著隱約的緊張,聊到這里,至此攤牌時刻,他仍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說服寧奕,所以一直在觀察對方的神情。
可惜的是,那個黑袍年輕男人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的變化,木然坐在石凳上,倒空茶水,把握著空茶盞,臉上表情就像是萬年不化的冰。
眼神里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想法。
寧奕忽然開口,“我要查寶珠山的案卷。”
“我不相信洛長生就這么死了…他與東皇交戰的影像,殘留的通天珠畫面,我全都要,不僅如此,我希望情報司能夠把李白桃的案卷整理出來,她對我有恩。”寧奕看著云洵,三根手指捻住空的茶盞,保持著懸腕的姿態,認真道:“靈山的談判,我只能答應你,我會做到我所能做的,但我不會以我個人的名義,去要求靈山做出改變…這始終是天都使團與靈山勢力方面的斡旋,與我個人無關。”
云洵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復,懸在嗓子眼里的心倏忽落了下來。
他長長吐了口氣,望著寧奕,緩緩點頭,“寶珠山和李白桃的案卷,不難查,情報司一直有人在負責追蹤…有一件事情必須要跟你說,此事牽扯到了如今天都鬧得沸沸揚揚的‘第四司’。”
“第四司?”寧奕皺起眉頭。
大隋三司,執法司,情報司,平妖司。
哪里來的第四司?
“太子的春風閣,在烈潮之前,就已經滲入了三司之中,茶樓里走出了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就像是一張巨大的蛛網,已經在天都皇城內布下。”云洵的神情變得相當疲倦,“李白蛟在東西角力的這些年里,就在不動聲色的做這件事,那些在春風閣里喝過茶的飲客,數量龐大到已經無法追究姓名,也根本不知道太子有多少心腹…在三司內開枝散葉,逐漸蔓延成一張巨大的脈絡,于是就有了捕風捉影的‘第四司’的說法。”
他看著寧奕,聲音沙啞,說出了天都朝堂如今無數人猜測的那個虛無機構——
“監察司。”
“你的仇家,公孫越,據我手下的可靠消息,這三年他在為太子做事,私底下處理了好幾樁不屬于三司范圍的‘大案子’…他明面上是執法司的少司首,但如今權勢滔天,如果真的有‘監察司’的存在,那么公孫越就是監察司的大司首,負責周轉第四司的人員,手握監察司的名單,而且負責記錄三司內部人員的‘罪檔’。”云洵想到了那個披著大紅袍,昔日極其卑賤的男人,瞇起雙眼,寒聲道:“第四司浮出水面的時候,就是太子棋局收官的時刻,春風閣的苗子已經長大,三司換血,監察司這些年收集的情報,關于烈潮那一日的罪證,將成為三司那些大人物的噩夢。”
包括他自己…支持西境推動天都政變,只需要這么簡單的一條,便足以置他于死地。
“我如果回到天都,那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監察司’的名單,證明第四司的存在。”云洵吐出一口氣,陰沉道:“那股頭頂懸著一把刀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寧奕心中默念了公孫越的名字。
天都政變的推手…如果從“因果”的角度來看,其實是由這個“小人物”引起的,二皇子在西境路邊收回的一條野狗。
撿回天都之后,被養成了一只足夠茁壯的惡犬。
因果的最前面,是寧奕一時的心慈手軟。
看來這個漫長的因果還在延續…第四司給天都帶來的影響,已經擴散到了自己的身上。
寧奕沉聲道:“李白桃的案卷與第四司有關?”
“情報司已經出現了不可探查之地。”云洵點了點頭,“太子給了公孫越很大的權限,他的府邸,還有副手的住處,以及平日里好幾處停留的地方,都被鐵律分出的陣法所籠罩,情報司無法探知清楚狀況…李白桃的案卷追查停留在她‘進都’的時刻,據風眼的線報,她曾經入過一次皇都,有寶器探查出了紅拂河的流淌出現異常,屬于感應皇血涌動的異象,在那之后,南宮娘娘就被幽禁,現在應該已經被‘挪’到了紅拂河的洞天里。”
“背負血脈的權貴者,皇血引起的異象各自不同,李白桃的異象出現了兩次,其中一次暗扣謫仙離都…所以情報司的猜測之中,洛長生與太子的交易,很有可能就與這位大隋公主有關。”
云洵一口氣說完了這個復雜案卷里的詳情,然后沉聲道:“如果想要查清楚洛長生之死,就必須要查清楚監察司的存在…查清監察司,才能查到公孫越在什么地方幽禁了李白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