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開山道…”
“我來送我弟弟,上長陵山頂。”
殘破的燈火,緩緩上移,照亮了一張蒼白的面孔。
守山人骷髏面具下的雙眼,凝視著李白鯨的雙眼,在良久的對望之后,面具下傳來低沉嘶啞的聲音:“殿下,污穢之物,怎可登長陵山巔?”
污穢之物…
二皇子本來已經死去的那顆心,忽而刺痛一般,又跳動了一下。
他低低笑了笑,發絲披散,被風吹亂,蒼白的面色中溢散出一股病態的紅潤,此刻逆著風,抬起頭,沙啞道:“再如何,我也是這大隋的皇子。”
漂浮在空中,提拎古燈的寬大黑袍下,只是傳來了一句沒有感情的木然回應。
“吾侍奉皇道,眼中只有戒律。”
“從墮落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受皇權庇護。”
太子抬手,打斷了守山人的話語。
“爭論…就到此為止吧。”
李白蛟平靜道:“你只需要打開長陵門戶,我會在山頂親自為他行刑。”
守山人沉默了一小會。
她似乎是在衡量太子此刻話語的重量…兩境之戰落下帷幕,如今太子已是大隋當之無愧的“王”。
在經歷一番思量之后,守山人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那襲大袍緩緩折身,行了一禮,伴隨著揖禮的動作,那盞飄忽不定的殘燈,終于緩緩落下,柔和的光芒如水波一般,蕩漾開來。
“敬遵王命。”
長陵的霧氣,被燈光撥開。
一扇高大的門戶,出現在太子,李白鯨,寧奕三人面前。
二皇子緩緩邁步,踏入長陵中。
太子隨后入內,但他進入門戶之后,卻是回頭望向寧奕。
“寧奕。”李白蛟認真地喊著寧奕的名字,“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既然你只是想親眼看著白鯨死,可否站在山腳下觀望。給我和他最后一段獨處的路程。”
此言一出。
李白鯨微微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兄長。
寧奕皺起眉頭,道:“你確定要這么做?他可是個危險人物。”
以寧奕如今的境界,神念,完全可以覆蓋整座長陵,站在山腳,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太子既然開口,必定會在登山途中,封鎖周圍的神念感應。
如果李白鯨在此時暴起發難,寧奕和守山人,未必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二皇子入了長陵,便是真正再無生還余地了。
一個必死之人,才是什么都能做出來的瘋狂之人。
以寧奕對李白蛟的了解,這位太子行事縝密,滴水不露,幾乎不會留給對手一絲一毫的破綻…這種行事風格,倒是不符合以往的認知。
太子這么一個無情之人。
竟然真的會有惻隱之心么?
“不必擔心。”李白蛟輕輕道:“我心中有數。”
寧奕沉默著點了點頭,站在山腳之下,與守山人并肩而立。
李白蛟和李白鯨,開始登山。
長陵罡風猛烈,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山道兩旁是大隋萬年來英杰留下的墓碑,上面雕刻著劍意,道境,留給后人的造化,啟迪…這是一座埋葬死人的陵墓,卻也是無數年輕人追尋機緣的希望之地。
生與死,其實就只是一個首尾相銜的圓圈而已。
前浪后浪,傳承綿長。
與寧奕預料的一樣,登上長陵山道之后,太子便屏蔽了方圓三丈的氣機,外人無法聽到他和李白鯨之間的對話。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
這對兄弟倆,只是沉默的登山,誰也沒有說話。
二皇子不開口,太子也如此,一左一右,齊肩而行。
罡風吹著肉體,也侵入魂魄,每一位大隋皇室的正統后嗣,都會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登上長陵的畫面…在長陵山頂,有著象征這座天下至尊之位的“真龍皇座”,無數年來的權謀斗爭,生死廝殺,尸山血海,都是為了爭奪這尊寶座。
統御天下的全力。
萬萬人之上的冠冕。
即將登上山頂之時,李白蛟開口了。
“就是在這里,我射死了三弟。”
二皇子抬起的一只腳,微微頓塞,然后輕輕落下,聲音平靜而又自然,“他不是你的對手。死在這里,我不意外。”
短暫停頓。
“天都烈潮,我最意外的…是父皇的死。”二皇子喃喃道:“他這般偉大的人,怎么會輕易死去?”
太子有些恍惚。
他注意到,自己的弟弟,對于父皇的死,用了“輕易”這個詞。
烈潮殺局。
徐藏,徐清客,靈山,道宗,三司,一枚又一枚殺力強絕的棋子環環相扣,所擺出的這場盛大殺局,幾乎可以策殺這世上的任何一人…可唯獨放在那位光耀萬年的帝皇身上,顯得相形見絀。
一晃多年,彈指閃逝。
復盤自己在東境的布局,李白鯨覺得自己只走錯了一步棋。
烈潮那一日,自己不在天都,被太子搶先占據地利,接著召令自擁,以太子之位,拉攏人和,不急于一時進攻,反而安心鞏權,韜光養晦,養精蓄銳,等待天時。
天時,地利,人和兼備的那一日,中州鐵騎,一戰而勝。
所謂一步錯,步步錯,便是如此。
“世事難料,人算不如天算。”
太子陪著自己的弟弟,走完了最后一截路,他輕聲道:“這幾年,的確如夢如幻,令人不敢置信。”
李白鯨笑著問道:“你要送我最后一程了么?”
山頂之上,雷霆閃逝,陡然陰云密布,似乎有一場大雨即將滂沱而至。
長陵向來如此,攀山至頂,陰晴不定,驟雨突發,乃是常事。
李白蛟一只手按住腰間長劍,望向自己弟弟,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他已經準備撤走屏蔽手段,向著寧奕和守山人展示“行刑”畫面——
李白鯨忽然柔聲道:“我有幾句話想說。”
陰云堆疊,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
太子挑起眉頭。
“袁淳先生,還有一尊分身在天都,對吧?”
李白鯨開口的那一刻,四周原本即將散開的屏蔽陣紋,重新凝聚,更加穩固,太子臉上的神情陡然陰沉下來。
“兄長貴為太子,囚禁國師,若傳出去,恐怕紅拂河也會被驚動吧?”
二皇子注意到了太子的神色,低聲笑了笑,自嘲道:“坐在你我位置上的人,誰還沒有幾個秘密呢?”
“不必擔心我會傳出去…我只是想提醒兄長,萬事謹慎,即便坐上了最高的位置,依舊有人可以將你掀下去。”
李白鯨微笑道:“畢竟強大如父皇,也死在了算計中。小心一點,總是對的。”
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望向山腳下。
與守山人并肩而立的那道身影。
寧奕。
“其實我很好奇…那么多涅槃都無法完成的事情,寧奕是怎么做到的,他當時只不過是一個十境的小修士啊。”
二皇子展顏笑道:“看兄長你的表情,想必也不知道那一日,長陵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所以這么多年,一直不敢坐上皇座…”
一道雷光,磅礴落下。
長陵山頂,亮如白晝。
李白鯨一字一句,語速極慢。
“是因為,畏懼父皇吧?”
太子的瞳孔中,倒映出那道墜落而下的雷光。
“夠了!”
他沉聲道:“你的話…太多了。”
“在紅山高原!”
二皇子陡然高喝,道:“我與白麟爭奪皇座,最終坐上皇座的,不是他,也不是我——”
太子怔住一剎。
“是寧奕。”
李白鯨眼中的哀意變成了癲狂的笑意,他攤開雙臂,做出了與韓約一樣的擁抱萬物的姿態,如果太子出劍,那么他不會躲,不會閃,會任由這一劍,刺穿自己心口,滅殺自己的一切。
先生已經死了。
他怎會獨活?
“怎,怎么會…”
正是這一句話,擊中了太子。
東西二境角力,去往紅山狩獵,爭奪禁地皇座,此事他是知曉的,只不過事后自己兩位弟弟心情都很不好,原因沒有一人知道。
皇座被外姓人搶了。
這種事情,誰會宣揚?
那一日,抱著徐清焰穿梭奇點,躲避姜麟追殺的寧奕,正好跌坐在了紅山盡頭的皇座之上!
“我親愛的,愚蠢的兄長…”李白鯨戲謔笑道:“你確定,那尊皇座,是留給你的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山頂遠方雷霆加持的區域,那尊沐浴雷光,若隱若現的巍峨之座。
“你確定,我死了之后,你就能坐上去么?”
“別再說了。”太子神情緊繃,拔出佩劍,低喝道:“登上長陵,為兄送你上路!”
“無須兄長動手…”
李白鯨保持著攤開雙臂的姿態,笑聲在震耳欲聾的雷光之中顯得渺小而又莊嚴。
“我,自己來。”
他面對太子,一步一步,向著身后倒退而行。
太子屏蔽天機的術法,陣紋,在這一刻消散。
雷光將長陵山頂淹沒,轟隆隆的炸碎聲音肆虐翻滾,感應到污穢的皇權劫力,循著氣機砸落在二皇子的身上,那襲漆黑的布衫被雷霆撕碎,血肉模糊,蒸發出猩紅的血霧,下一刻,血霧也被雷光打碎。
山頂上,只剩下一個踉蹌著倒退的枯瘦身影。
一步一步,來到了光明皇座的位置之上,在距離真龍皇座不到三尺之處,那道血氣干枯的身影已經不成人樣。
李白鯨神情威嚴,莊重,雙手扶住椅把,緩緩坐下。
雷光中央,那尊真龍皇座,迸發出一道憤怒高亢的龍吟之聲。
僅僅是一剎。
光明皇帝所留下的萬丈權威,便將二皇子焚滅。
大隋天下最強大的至寶,妄圖想要駕馭它的無德之人…只有一個下場。
太子看見了這一幕。
山腳的守山人和寧奕,也看到了這一幕。
李白鯨死在了真龍皇座之上。
在生命的最后,他沒有猶豫地坐在了皇帝的寶座之上。
那一刻,整座長陵為之震顫。
無盡的光明從長陵山頂迸發逆射,磅礴大雨的鐵穹被熾光擊中,重新歸于寂靜。
真龍皇座的磅礴殺力,使他在須臾之間便湮滅成了虛無——
沒有在這世上留下一滴鮮血,一寸肌膚,一片衣衫。
長陵的這場死刑。
他為自己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