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先生…”
“你相信這世上有純粹的光嗎?”
登階的聲音。
一個人走在山階上,看著山頂那座滲出光線的大殿,老人的聲音在寧奕耳邊響起。
握著細雪傘柄的黑袍年輕人在聽到聲音之后,身軀微微一頓,很快便恢復如常。
繼續登山。
寧奕不相信。
他不相信這世上有純粹的光明。
有光就會有暗。
直到他踏入靈山的大雄寶殿,與穿堂風一起穿過殿內菩薩佛像注視的目光,抵達終點,然后掀開那面普普通通的帷布席簾。
他看到了。
純粹的光。
坐在地上的老人,背對自己,衣袍被微風吹拂,連一絲倒映的影子也無…因為只有光的存在,所以帷幕后的那個世界反而顯得不真實。
老人的手里捧著一本羊皮卷手札。
他的對面是一塊古老的石碑。
“大師。”
寧奕踏入光明殿中,揖了一禮,四下環顧,入眼所見,是一片晃目的白色。
什么都沒有。
空空蕩蕩。
只有光。
“小先生請坐…”背對寧奕的老人抬起手掌,微微拱起掌背,招呼寧奕在自己身邊坐下,他的身旁空著一塊蒲團。
寧奕輕吸了一口氣。
他來到老人身旁,并肩坐下,目光落在那塊石碑上。
無字之碑。
長陵有很多塊石碑,都無字…但是那些石碑,寧奕可以看懂,大隋的歷代劍修,陣法師,修道天才,把畢生的心血,引以為傲的“意境”,都刻錄在石碑之中,只要用心去體悟,便能夠感受到石碑中的“意”。
但這塊石碑不一樣。
寧奕望向它的時候,內心就生出一種感覺。
它是空的。
就像是翻一本書…有些書很晦澀,但眼前的書,什么都沒有。
就像是這座大殿里的景象,除了光明,便什么都沒有了。
但這塊石碑與長陵的石碑很像。
寧奕感受到了熟悉的“死氣”。
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在閉關之前,師尊曾經問我,最向往的東西是什么。”
老人微笑著望向寧奕,他看著這張年輕面孔,心中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畫面。
思緒飄掠。
邵云大師稍稍偏移肩頭,向著遠離寧奕的方向挪了挪,以免自己身上的“死氣”,沾染到這朵剛剛怒放的盛花。
寧奕敏銳的捕捉到了老人的動作,他無奈的笑了笑,輕輕開口:“大師無須在意‘死氣’…”
“在下…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老人柔聲問道:“在長陵消失的那三年…就是‘死去’嗎?”
寧奕怔了怔。
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死亡的滋味如何。”
微風翻動書頁,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笑著問道。
“會疼嗎?”
死亡的滋味…會疼嗎?
寧奕默默回想著踏入皇陵之后的畫面——
在烈潮之中燃燒所有。
溫度降至極點。
化為冰屑。
親眼注視著自己化為虛無。
“不會疼。”
寧奕抬起一只手掌,認真注視著自己的肌膚,血肉,紋理,感受著這份嶄新的生命。
“死的時候…”
“像是以一種陌生人的身份,參加自己的葬禮,看著‘這個人’離開,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意識也會消散…但不會疼。”
老人的神情陷入了恍惚之中。
“我不太懂…但我想,我很快就會懂了。”
寧奕神情一滯,然后不敢置信的望著邵云大師,這個面容和藹的老人,生機看起來極其旺盛,絲毫沒有要凋零,衰竭的前兆…他沒有想過,第一次見面,邵云大師會問自己這些問題。
長陵離開的那三年,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
哪怕寧奕告訴天下人,那三年…他其實是死了。
也不會有人相信。
死人是不可復生的。
但邵云大師則是主動把“問題”引到了長陵,以靈山佛門的訊息能力來看,他們應該掌握了“烈潮”之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情報…是情報的歸納推總,才能給出了這個大膽的猜想嗎?
自己死在了長陵?
寧奕搖了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拋掉。
他看著邵云,誠懇道:“大師還能活很久。”
“是因為看起來很健康嗎?好像還能活很久的樣子…靈山很多人都這么認為。”老人微微一笑,道:“他們不知道,有些人死了,但其實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比如裴旻,再比如徐藏。有些人看起來還活著,但本質上與死了無異,比如小無量山的朱密,再比如…我。”
小無量山的朱密。
八百年前不世出的天才,為了保住圣山而選擇斬斷修行之路,將自己鎖在石棺之中,與天都應天府的朝天子,圣樂王相似,一位前途無量的涅槃天才,因為自覺無望證道不朽,所以索性止步,畫地為牢…這樣的選擇不能說是錯,與其化為一抔黃土,不如庇護自己背后的圣山長興不衰。
這就是道心不同。
在這個角度上來看,邵云大師與朱密…沒有差別。
為了庇護靈山,將自己鎖在光明殿中,因為這里極其強大的“規則”,使得這處大殿內只有光,沒有暗,也正是因為同樣的規則,使得邵云看起來生機旺盛。
而這一切需要付出代價。
邵云大師犧牲了自己。
他頓了頓,繼續道:“很多人不清楚這一點…他們覺得我活得很好,而且會一直這么活下去。卻不知道,我的時間其實不多了。”
“不僅僅是生活在這高墻內的民眾,靈山的教徒,兩宗的苦修者…”
“他們希望靈山純粹一點。”
老人看著寧奕,認真道:“所以他們想要趕走眼中不干凈的東西。”
“異鄉人。外來者。玷辱凈土的修行者。”
寧奕接過了老人的話,坐在蒲團上,平靜說出了邵云想要說的那個名字。
“宋雀。”
老人的神情變得有些欣慰,他嘆了口氣,“小先生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啊,以前是宋雀,后來是你,靈山內的門戶之見很深…幾乎沒有人愿意相信,異鄉人會為佛門獻出生命。”
寧奕沉默片刻,又開口念出了一個人名。
“金易。”
門戶之見最深的,那位律宗大宗主。
寧奕搖頭道:“不管宋雀先生愿意不愿意,至少我是不愿意的…如果佛門隨隨便便就讓異鄉人獻出生命的話,恐怕這里也不會成為‘凈土圣地’了。”
“這里本來就不是。”邵云大師笑了,“就像是天都,因為有那些人,所以意義才變得不同。”
“靈山存在的意義,不在權力,而在眾生。”
“佛法存在的意義,不在渡化一人,而在普度眾生。”
邵云輕聲的自言自語,道:“我這一生,困在光明里,一步也踏不出去,見不到眾生,也渡不了自己…靈山太多這樣的人,活在規矩里。”
老人抬起頭來。
他認真望著寧奕。
“寧小先生,你是例外。”
寧奕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道:“大師是因為天都使團談判的原因…所以召我入殿的嗎。”
邵云笑道:“早就想見你。但時機不合適。”
寧奕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太安分的預感。
宋雀先生離開靈山很久了…
一直沒回來。
快一周了。
老人的神情顯得有些內疚,他看著寧奕,嘆氣道:“因為有一個爛攤子,需要小先生幫忙拾掇,這是一個不情之請。”
寧奕隱約感受到了不祥之兆。
“金易做了一件很錯誤的事情。”
“西王母廟的兩位弟子來靈山的路上被人截殺…”
“辜圣主重傷閉關…”
當邵云大師開口的時候,寧奕心里就咯噔一聲,有些痛苦的閉上雙眼,心想果然如此。
在看到那兩位女弟子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如今看來,在東土境內有著如此龐大的情報網,能夠提前洞悉兩位西王母廟女弟子的走向,布下的伏殺,又怎會讓兩位十境弟子“逃出生天”?
只截不殺。
完全不合理的動機…
還留她們在靈山休養。
他只需要放出辜圣主在北境重傷的消息,便自然會有西王母廟的敵手找上門來,截殺那兩位女弟子…是為了更好控制“宋雀”得知消息的時間。
宋雀恰好身在靈山境內,律宗便可以陣法干擾客卿山的推演。
當大客卿趕過去的時候,瑤池發生的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金易前不久來了我的大殿,說要證明一些東西給我看。”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些憤怒,更多的是氣顫的無奈。
根深蒂固的門戶之見。
說到這里,寧奕已經完全明白了。
律宗大宗主所謂的“逐雀之計”,就是要想邵云證明…靈山大客卿,宋雀乃是一個涼薄之人,一旦觸及他的底線,他便會提刀殺人。
而收留兩位女弟子,就是在等宋雀回來。
漫長的死寂之中。
寧奕面無表情的開口。
“那位大宗主可知,異鄉人,亦是人。按這送命佛法修出來的,卻不是人了。”
接下來靈山要發生的…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斗爭。
或者說。
是十多年前那樁屠殺的重演。
寧奕望向邵云,幽幽問道:“先生是希望我攔住宋雀先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希望我諒解金易,他犯的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他自嘲道:“這兩件事情,寧某既不想辦,也辦不到。”
老人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是靈山的爛攤子,哪里好意思再牽扯外人,小先生替靈山拿下太子的談判,已經感激不盡…那些資源,希望能夠寄存在北境長城,等時機合適,再送到東土。”
寧奕瞇起雙眼,點了點頭。
這一點,不難。
邵云緩慢將目光挪向寧奕掌心合攏的那把細雪傘劍。
他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頭頂,四方,然后說道:“小先生應該是這座天下,最需要這片光明的人了。”
寧奕瞳孔收縮。
老人輕輕開口,吐出了幾個字。
“執劍者,執天下之光,斬破黑暗。”
邵云雙手撐地,緩緩低下頭顱。
叩首之大禮。
“我死之后,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煩請小先生為靈山留一劍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