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離開天都,并沒有急著先回北境長城。
云洵已經在路上了,關于草原的那批物資,不急著送往王庭,師兄回到北境長城,還需要處理一些雜事。
至于天都特敕的批文,以及東境戰爭的儲備,都有專人負責打理,說到底,他這位“掛名”的大都督,在浩大戰爭中只不過是個空頭掛帥。
交給寧奕的任務只有一個。
斬下韓約頭顱。
寧奕先去了一趟紫山,楚綃前輩仍在閉關,紫山風雪原一片枯寒,關于最終“命劫”的跡象已經降臨,整座山體被霜雪覆蓋。
當年千手入紫山,風雪如刀,切割星辰罡氣。
如今寧奕入紫山,無主駕馭的風雪原下意識對他發動了進攻,凜冽的殺意撞擊在三尺劍氣屏障外,絲毫不能阻攔他的前進。
“楚綃前輩…留了一縷神念,以防外敵。”
寧奕一邊前行,一邊抵抗著風雪原的威能。
這座大陣,將紫山籠罩。
尋常人想要尋山,根本尋覓不到蹤跡,這座圣山終年藏匿人間,與長陵一樣,幾乎不出世,而修行者尋到這里,星君境界之下,根本不可能抵抗風雪原的殺意。
越往深處,越是枯寒,殺意越是凜冽。
到了半山腰,寧奕的劍氣已經無法支撐三尺,逐漸被壓縮,而他也止住腳步。
因為在蜀山后山見到了“猴子”,所以寧奕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想…素來與蜀山交好的紫山,在傳聞中亦是不朽長眠之地。
或許,紫山的某處禁地,也有著猴子的熟人!
“可惜,楚綃前輩還在閉關,我不可輕易打擾。”
寧奕放下細雪,恭恭敬敬對著山頂揖了一禮,這一禮,是拜天海樓楚綃救命之恩,整座圣山的山頂不僅僅被風雪包裹,還有一層紫氣繚繞。
最終大劫將至。
楚綃前輩與白帝交戰,身上還有傷勢。
寧奕取出一枚青色竹簡,將生字卷內的滾滾生機注入其中,直至將這枚竹簡灌滿,這是蓮花閣里雕琢寶器的手法,雖然簡陋,但是能夠作為承載“生之力”的寶器,品秩已然被拔高了好幾層。
“前輩,這是晚輩的一點心意。還望前輩順利渡過命劫。”
寧奕雙手合十,掌心夾著那枚青簡,再是一拜。
這一拜,是拜紫山多年救濟蜀山的香火情。
“楚綃前輩,我東行去了一趟靈山,虛云大師已經坐化,但最終丫頭劫數仍是渡了,如今在蜀山后山休養。”
他將東行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只不過丫頭命劫的坎坷,扭曲,如今只是一語帶過。
“還有一事需要相告,關于陸圣山主的下落,我已有了眉目,等晚輩修出純陽氣,定會尋出山主下落…”
最后。
寧奕誠懇開口,再度揖禮,道:“這枚青簡,我留在這里,希望對您有用。”
紫山修行生死禁書。
生字卷包含著天地之間的“生之至道”——
在靈山,涅槃境界的宋雀視之為珍寶,寧奕小心翼翼記下了,就是不知生字卷竹簡,對楚綃前輩的大劫有沒有幫助。
話音落下,身旁竟然有淡淡霜雪席卷,如龍卷般繚繞寧奕黑衫,一時之間風雪原的殺意煙消雨散,一股虛無的柔和托力,將寧奕托住,那枚青簡被雪氣卷起,山頂響起了一道輕柔的回應。
“多謝你了。有心了。”
前輩聽到了?
寧奕一怔,堅持著再拜一禮,認真問道:“晚輩接下來要北上去那座天下了,暫時離開大隋,臨行之前…前輩是否還有囑托,交代,或者不方便做的事?”
山頂沉默了一小會。
風雪圍繞著寧奕,似是在打探他如今的修為境界。
楚綃的聲音輕輕響起。
“以你的修為,兩座天下皆可去得。只不過…須記得一點,去哪都好,唯獨不要招惹北荒的鯤鵬,它與葉長風有仇,見你稚子,必起殺心。”
北荒,鯤鵬?
寧奕牢記在心。
“另…風雪原卦象昭現,灞都城不太平。”楚綃輕輕提示,道:“能避多遠,便避多遠。”
寧奕苦笑一聲,心想這位前輩的兩則忠告,正是掐著自己心思來的,葉先生的仇人自然是自己的仇人,至于灞都城,自己還有兩卷天書在姜麟師妹手中,此行若去妖族天下,勢必取回古卷。
“晚輩記下了,若無他事,便先告退了。”寧奕輕柔開口。
“去吧。”楚綃溫和地開口,然后忽然一怔,聲音恍惚地問道:“慢著…你之前說的,‘陸圣’的事情,是真的嗎?”
寧奕轉身的動作也是一怔。
“是真的。”
他回頭笑了,道:“陸圣先生還活著。”
山頂的那層紫氣,流淌的更加洶涌了。
原本死寂的意味,竟然多出了三分生機,那位本將對抗大劫的人,似乎心態發生了一些變化。
風雪原中,外人無法目及之地。
一頭白發的楚綃,仍然是那副童顏模樣,盤坐在漫天霜草雪屑中,大紅長發瀑散在地,宛若一條盛大的紅裙,花苞盛放。
她失神地喃喃。
“你果然…還活著啊。”
一縷寂滅之力,游走在風雪原的虛空之中,嗤嗤作響,此刻忽然掠出虛空,準備侵入楚綃肌膚。
楚綃閃電般伸出一只手,如攥小蛇,捏住那縷死氣。
“砰”的一聲,命劫到來之時的寂滅氣機,直接被這位紫山山主捏得粉碎。
風雪原大雪狂舞。
天上地下,雷力浩蕩,隱而不發。
山頂傳來了輕輕的聲音。
“寧奕,謝謝你。”
寧奕一步一回頭離開了紫山,他有些擔憂,離開之時,紫山的山頭已經有浩大劫力凝聚,看這樣子,楚綃前輩的最終命劫,可能有七九之數?
這般雷力,威勢浩蕩,恐怕要凝聚數月之久。
屆時一旦落下,紫山方圓數十里,恐怕都會被雷劫淹沒…楚綃前輩的氣息看起來有些虛弱,能撐得過去嗎?
命字卷無法占卜這等大能的命運。
但寧奕的執劍者直覺,則是捕捉到了山頂上的一絲異變,楚綃前輩雖然負傷,但似乎也有“造化”。
最終在山腳下,寧奕立了幾座陣法,讓此地野獸,飛禽,凡人,修行者,都避開紫山,以免將來雷劫到來,有枉死之眾。
他回了一趟蜀山。
千手一直掛牽著他的天都之行,如今的結局還算圓滿,只不過谷小雨陪玄鏡去道宗遠游,蜀山的小霜樓便顯得有些冷寂。
當天晚上。
師姐,瞎子,溫韜,寧奕,四個人在小霜樓擺了一個鍋子,湊合著吃了一頓,齊銹和溫韜喝得酩酊大醉,兩位師兄抱在一起昏昏沉沉睡去,師姐則是千杯不倒的和寧奕繼續喝著。
“你不在的日子,丫頭睡得很香甜,并沒有復蘇的跡象,她的神魂越來越完美了,像是一個無垢的胚胎,即便在‘安眠’中亦能修行。”
等兩位師弟都睡著,千手輕輕開口,語氣帶著驚嘆。
“無法相信,若是她有一日醒來,會是什么樣子,直接成為燃火的‘涅槃’?”千手苦笑道:“寧奕,她真的還有醒來的一天嗎?”
“當然有。”
寧奕不假思索的開口,認真道:“丫頭一定會醒來。”
他回到蜀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后山看望丫頭,讓他失望的,是丫頭還沒醒來,讓他驚喜的,則正如師姐所說,丫頭的神魂傷勢自愈了,而且愈發強大,就像是做了一個浩瀚長夢的沉眠者,每一刻的呼吸都是修行。
他拎著好些美酒,特地去后山禁地拜訪了猴子,嚴肅地問了這個問題。
猴子擺了擺手,讓寧奕別瞎想,說裴靈素的命線好得很,比他的執劍者命線還要好。
還說這就是所謂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寧奕當時只能一陣苦笑。
但…猴子不會騙自己。
大圣說丫頭會醒,那么丫頭便一定會醒。
“小師弟,你說…”
似乎是喝得有點太多了,連師姐的聲音也變得迷糊。
“你說這里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也是一場夢呢?”千手兩根手指輕輕托著青銅酒樽,來回搖晃,酒液里倒映出一張酡紅的笑顏,大月高懸,皎皎月色在酒樽內流淌。
蜀山的月,蜀山的人,蜀山的過往,煙塵,歡笑,痛苦,都付在酒中——
千手一飲而盡。
她再是給自己滿上!
再是一飲而盡!
師姐以手扶額,壓低聲音仰面笑了起來,一陣長笑,穿林打葉。
小霜樓前。
響起女人低沉沙啞的嗓音,“若真是夢…我愿大醉三萬六千場!”
寧奕怔了怔。
大醉三萬六千場,師姐還真是豪氣。
他忽然恍惚地想,若真是夢,自己的那些苦,幼年遭的罪,一路走來的生死別離…是不是就不用承受了?
“如果是夢…”
寧奕搖了搖頭,甩了甩腦袋,像是甩掉了一整座天下那么沉重,他喃喃道:“還是算了吧。”
他凝視著酒樽,里面倒映的那雙眼瞳里并沒有醉意,反而愈發清醒。
他在過往逃避了無數次——
而在這一刻,輕飄飄的,某個將醉欲醉的時刻,他反而沒有逃避。
關于裴靈素的,徐清焰的,太子的,師姐的面孔,那些自己所困擾的,極力避免的問題,試圖繞開的彎路,一股腦涌了上來。
他好像明白了執劍者是什么。
執劍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能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去做的人。
這一切都不是夢。
逝去的已經逝去了。
而他浴血奮戰,無數次舉劍,也守住了身后,那些不愿離開的人。
“欲執其劍,必承其重啊。”
若是劍器近仍在,聽見這句話,定會笑著夸一句寧小子孺子可教。
寧奕輕輕笑了笑,仰面一飲而盡,發現師姐已經低低伏在酒案上,沉沉睡去。
他替師姐蓋了一件輕衫,替兩位師兄整理儀容,蓋上毯子,最終一個人在月色中離開蜀山,馭劍向著北方那座天下飄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