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長走廊,這座瑰麗大殿,不知歷經了多少歲月,沉淀了多少灰塵,蒙受了多少黑暗在諸多陣法走過之后,終于看到了一縷光芒。
懸在穹頂的明珠,被歲月洗去蒙塵,淅淅瀝瀝,抖下柔光。
或許是接近紅山寢宮最深處的原因,水靈氣越來越濃郁,穹頂的柔光“淅淅瀝瀝”落下,原來是光線當中,穿插砸落密密麻麻如針線一般的雨絲。
寧奕肩頭有幾朵雨花濺開。
他沉默撐開油紙傘,與那頭麒麟大妖廝殺之時,細雪的傘面有些凹陷,不過并無大礙,傘骨內蘊的符箓禁制都還在,并沒有被打碎,此刻撐開傘面,嘀嗒嘀嗒的細密聲音響起。
女孩并沒有說話,寧奕撐著傘,兩個人在傘下。
站得很近,卻隔得很遠。
少年和女孩雖然走在一起,雖然并肩,但是陷入了一種難言的沉默,兩人心底各自想著一些事情,晦澀難明的情緒,就像在柔光下掠行的雨絲,千回百轉,嘀嗒砸落在傘面,裊裊如煙,不得尋覓。
終究是徐清焰先開口。
“寧奕先生,謝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
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很誠懇,語速也很緩慢,聲音卻帶著一絲沙啞。
寧奕低垂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的速度很慢,這截路卻不算漫長,走過長廊,前面就是正殿,穹頂懸滿明珠,光芒柔和,雨絲襲面而來,寧奕微微轉頭,看見女孩的面頰上有些濕潤。
“徐姑娘以后準備怎么辦?”
寧奕停下腳步,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一路送你走出紅山,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幫你離開西境,三皇子的勢力雖大,可算不上通天,我認識西嶺的陳懿,他可以出面保下你。”
徐清焰輕輕笑道:“然后呢?”
寧奕啞口無言,想了片刻,愧疚道:“我能做的實在有限,陳懿或許愿意幫我,可是李白麟找到道宗三清閣也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雖然我很討厭三皇子,但是有一點不可否定,就是這座天下,大隋天下,如果他執意要見到一個人,誰都無法阻擋。”
徐清焰繼續笑著問道:“寧奕先生希望我自由嗎?”
寧奕撐著油紙傘,忽然覺得有些心煩意亂,他沒有去看身側女孩的面容,但是能夠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女孩的那張臉實在太好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有些話已經快要說出,卻被少年硬生生憋住,忍了下來。
譬如他其實想要她留下來,如果可以,他其實愿意替她把籠牢打開。
但如果寧奕這么開口,徐清焰仍然還會是那一句話。
然后呢?
這座天下,哪里有她的容身之處?
身為三皇子的籠中雀,大隋天下便是她的整個囚籠。
這里是紅山,是北境,是倒懸海底,所以她現在有了短暫的,一瞬的自由,當她回到大隋,那么這一切將會被重置,她沒有辦法不回到那座籠牢當中。
寧奕抬起頭,隔著一層傘面,看著雨花濺開,漣漪水氣彈跳,蓬蓬的聲音墜入心湖。
自己的道心,原本極為堅固,在這個時候,卻有了一些猶豫。
修道之人,七情六欲,凡塵瑣事,不可避免,寧奕修行的劍道,從來都是一劍斬過,絕不虛猶豫,絕不退步,一是一,二是二。
但是當他設身處地來到徐清焰的位子上,想要替這個女孩破局的時候,卻發現實在太難,他沒有辦法勸徐清焰放棄一切,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追求某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譬如自由,譬如光明因為寧奕知道,如果自己這么說了,那么這個女孩真的會如此去做。
徐清焰身體內的神性,抑制了多年,今日開始了潰堤般的衍生,就算陳懿能夠保得住她,再之后呢?就算李白麟不去找她了,再之后呢?
生的盡頭便是死。
你如何去勸一個人,舍棄生命,只因為你個人的喜好?
寧奕心煩意亂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一點。
寧奕做不到。
心煩意亂之余。
徐清焰忽然輕聲開口道:“寧奕先生,我知道你有諸多顧慮,你在大隋還有諸多敵人,百般瑣事纏身,但清焰別無他求,只有一愿。”
寧奕面色愕然看著女孩。
徐清焰一字一句平靜說道:“出了紅山,清焰入了宮里,若是先生還有時間,請來宮里多看一看清焰。”
寧奕攥攏傘骨。
油紙傘上的雨氣,瞬間沸騰,噼啪亂響。
寧奕沙啞道:“你要去宮里。”
“清焰要去哪里,是由哥哥決定,由李白麟決定。”徐清焰的聲音像是搖曳的火,輕柔道:“我做不了主的。”
“陛下大壽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準備把我送出,以神性開啟紅山之后,狩獵日結束,我便會被送往宮里。”女孩轉身望向寧奕,看到那張蒼白而又不敢置信的面容,輕聲笑道:“先生何故沉默?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的歸宿么我仍是一只金絲雀,只不過換了一個主人,但這終歸有了改變,希望陛下能夠待我好一點。”
寧奕攥在細雪劍柄上的手指越來越緊。
女孩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自嘲笑道:“清焰有自知之明,身為籠中雀,又被三皇子視為禁臠,李白麟在大隋境內手眼通天,如果我與先生扯上關系,一定會給先生帶來諸多麻煩吧出去以后,先生大可不必提及認識我。”
寧奕面色蒼白。
他搖了搖頭,想說不是這樣的。
女孩繼續輕聲道:“我知道寧奕先生不是這樣的人,您要在大隋年輕一輩嶄露頭角,身份特殊,又是殺胚徐藏的師弟,已經得罪了諸多圣山。如果讓那些圣山知道了,對我也不利,所以無論如何,出去之后,與外人之間,都故作不識好了,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了。”
寧奕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只不過不太會有這種機會我更大可能,是被繼續關在府邸里,只不過換一個地方,陛下賞賜的府邸,應該會更大,更空,所以也見不到什么外人。”
“現在想來也不是壞事。”徐清焰頓了頓,擠出笑容道:“寧奕先生,以你的資質與毅力,不久之后,一定會成為天都很有名的人物,到時候想要入宮也一定很簡單,路過之時,愿意來我府邸說上兩句,清焰就很滿足了。”
寧奕的心湖,因為這些話,開始不再平靜。
撐傘的少年搖了搖頭,沙啞道:“不是這個道理。”
“我并不會畏懼李白麟,西境勢力再大,都無所謂。”寧奕注視著徐清焰,平靜道:“我手中有劍,如果執意要做一件事情,那么這座天下,誰都攔不住我,所以無論是你連累我,還是我連累你,這兩種情況都不會出現,不要想得太多。”
“我只是你希望能夠跟從本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的,我都可以去做。”
寧奕看著女孩,卻得到了一個淡淡的笑聲。
“如果沒有寧奕先生,清焰已經死在了紅山。”
女孩攥緊掌心,指尖掐住不深不淺的血痕,她抬起頭微笑道:“如果有機會,清焰只想報答先生的救命之恩,哪里還敢有其他奢求?”
寧奕不言也不語,他松開傘柄,以一道意念馭劍,細雪懸在兩人頭頂。
寧奕一只手按在眉心,絲絲縷縷的白光滲出。
徐清焰有些惘然,她手中的白色骨笛葉子,輕輕震顫,搖曳,飛光四射。
少年長嘆一聲。
“入了宮里,如果尋不到良醫,這大半片葉子留給你,如果神性衍生太快,便注入其中。”寧奕看著徐清焰,道:“你對我同樣有救命之恩,但我得罪了大隋兩位皇子,出去以后,只怕沒有太平日子,至于見面,要看緣分,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在宮里過得平靜,便算是一切安好。”
徐清焰怔怔看著這大片骨笛葉子。
寧奕認真道:“千萬不可為外人所發現。”
女孩默默攥緊骨笛,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恨不得把這片葉子嵌入骨子里。
“我一直覺得,你我雖然有緣,但終歸會漸行漸遠,因為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寧奕自嘲笑了笑,道:“我來到天都,很大的原因,是想替我的師兄做一些沒有完成的事情哪怕這件事情很荒唐,但我仍然堅定。”
徐清焰惘然看著寧奕。
“現在看來,命運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寧奕深吸一口氣,笑道:“我其實沒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清焰如果你知道了我的真實為人,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徐清焰搖了搖頭。
她輕聲且篤定道:“寧奕先生永遠不會讓我失望的。”
寧奕笑道:“還叫我寧奕先生?”
女孩明顯怔了怔,默默咀嚼了一遍寧奕剛剛的話。
穹頂雨絲不大。
傘上有雨花濺開。
傘下。
有人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