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禁地,山石轟鳴。
一線光明,伴隨著山壁巖石震顫照射入內。
一男一女,牽手相伴,踏入禁地。
隔著老遠,籠牢內,背對眾生的猴子,鼻子輕輕動了動,他聞到了一股凡夫俗子身上才有的酸臭味,當下皺起眉頭。
待到兩人靠近了些,大圣這才冷笑道:“臭小子,命挺大啊。”
寧奕無奈一笑。
他太了解這位前輩的脾性了,猴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雖然表面上裝作不屑一顧,但寧奕知道…他還是在乎自己的。
寧奕笑意盈盈,鞠了一躬,道:“多謝前輩那一日的提醒…若是去晚了,大澤之戰,恐怕生變。”
猴子冷哼一聲,毫不領情。
大圣爺盤膝而坐,宛若石雕,背對寧奕和裴靈素。
無人看得見,他此時面上的表情。
其實聽到后山禁地石門洞開的聲音,猴子眉尖已經情不自禁挑起,唇角也上揚一抹弧度。
跟寧奕說了兩句話后,他陡然意識到了不對。
自己…竟然在笑?
寧奕這小子,是死是活,關自己何事!
活著回來,自己心中似乎在為他高興?
不過,自己高興也是應該的…這小子欠自己一個承諾,還沒來得及替自己尋找失落的兵器,他可不能就這么輕易死了。
大圣緩緩轉過身,板起一張猴臉,伸出一只手掌,毛茸茸的五根手指,緩慢向著寧奕勾了勾。
寧奕有些困惑。
大圣瞥了眼寧奕,又瞥了眼裴丫頭,低沉咳嗽一聲,一陣欲言又止。
“甭想了。”
裴靈素看破意圖,淡淡道:“一天一壺酒,咱們立好的規矩。不能破例啊,今兒的酒,我給您帶來了。”
砰的一聲,酒壇從洞天中取出。
猴子滿臉失望。
之前嚴肅的神情一下子就垮了。
寧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剛一陣擠眉弄眼的,原來大圣是在暗示自己送酒的事情。
這還不是小事。
他哈哈笑道:“什么一天一壺酒,什么不能破例的規矩,要我說啊…”
話說到一半。
裴靈素幽幽凝視著寧奕。
寧奕感受到了丫頭那凝成實質性冰云的目光,后背隱約發寒。
微微停頓。
寧奕做出了極其完美的應變,他望向丫頭,認真撫掌附和道:“要我說啊,這個規矩實在立得太好了!”
大圣爺剛剛露出欣喜神情,一瞬呆滯。
寧奕無視了緩緩在自己面前高高豎起,占據了半個視線的那根猴子中指,蹲在籠牢前,一本正經地誠懇建議道:“您老也該戒戒酒了,成天這么喝,銀子都花完了…我說,一天一壺是不是有點多了?要不改成半壺吧?”
太欠扁了…猴子默默在心里發誓,如果出了籠牢,一定把這寧姓小子狠狠揍一頓。
“一天一壺,沒有多的,也不會少。”
裴靈素開口了,她拎著酒,坐在牢籠前:“喏,給。”
猴子輕聲嘆氣,此刻哪里還像是一位霸氣的不朽神靈?像是三歲孩童,抱著奶瓶,使勁聞了聞,沒舍得拆封。
“不過…”
丫頭忽然話鋒轉了轉,“有些日子,可以例外。”
大圣挑了挑眉,來了興趣,“哦?”
其實裴靈素不是舍不得銀子,在她心中,對于大圣的感激,一點也不比寧奕要少…只不過她比寧奕更懂得如何與大圣相處。
一個活了萬年的神靈,孤獨而又無趣,內心淳樸潔白,如一張真正未曾涂抹的紙張。
這樣的人,就像是一面鏡子。
你如何待他,他如何待你。
被困在籠牢內的大圣雖然單純,但卻并不笨,相反,他有著極超凡的智慧。
他人的內心善惡,一眼便可看出。
當年的陸圣不是壞人。
今朝的寧奕,裴靈素,也不是。
這就是他愿意出手相助的原因…換了心存邪念的其它人,比如偷偷溜進后山禁地的影子,早在入山那一刻,就被大圣意念抹去。
裴靈素知道,猴子飲酒,終究只是一個消遣,當一個人在方圓之地,困鎖數千年數萬年…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時間觀念,還有活下來的樂趣。
即便能夠接觸到外界,對于漫長的生活而言,終究只是一個浪花,在極高的角度來看,這個浪花逃脫不了淹沒的命運。
她能做的,就是幫大圣延續這個樂趣。
一天一壺酒,雖然痛苦,但至少還有盼頭。
如果像寧奕這樣肆無忌憚地豪爽贈酒,很快他就會喝膩天下美酒,到時候…給他再多,也是無趣。
“什么叫特殊的日子?”猴子摟著酒壇,笑著發問。
“值得慶賀的日子…比如今日。”裴靈素又從洞天內取出了好幾壇美酒,推向籠牢,她認真道:“如果愿意的話,您今天可以多喝一些。”
“值得慶賀的…日子?”猴子已經習慣了每天喝一壺酒的日子,此刻看著被裴靈素推入籠牢的另外幾壺美酒,忍不住挑起眉尖,兩截濃眉快要飛上天了:“好,這個日子好!”
神情雀躍的猴子,迫不及待將酒壇攬在懷中,低下頭,深深聞嗅,一副陶醉模樣。
煞是高興,煞是欣喜。
他被困在牢籠里,哪里知道裴靈素所說的慶賀日子,到底慶賀什么。
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今天自己能多喝好幾壺酒了!
對他來說,這便是大好日子,這便是值得慶賀的日子!
“一,二,三,四,五…”
猴子齜牙咧嘴,數了數懷中酒壇,輕嘯一聲,“五壺起飛”
拔開酒塞,酒液倒出,化為漫天瓊漿,圍繞黑袍飛轉,然后如一線水簾,匯聚成流,向著他檀口掠去。
猴子縱身一躍,踩著石壁,猿臂輕舒,如壁畫飛天的神仙,灑出一壺好酒,游曳在酒液之中,一滴不落地將空中酒液盡數吞下。
雖是一副鯨吞牛飲的豪飲之姿,但其實喝得極其克制。
畢竟,這幾壇酒,對他來說,實在是毛毛雨。
大圣爺這副放肆開懷的歡樂模樣,寧奕從未見過,一時之間看得怔神了,望向裴靈素,有些不敢置信。
自己明明先前一送就是好幾十壇,從未見大圣這么欣喜過。
怎么丫頭送的這么幾壺酒,怎么就能讓大圣爺如此開心?
寧奕神情復雜,默默豎起一根大拇指。
裴靈素看著猴子暢飲時神采飛揚的模樣,輕聲笑道:“其實人和神,都一樣…世間欣喜,無外乎失而復得,得償所愿。”
寧奕怔了怔。
裴靈素雙手抬起,舉在面頰兩側,神采飛揚,大聲道:“大圣爺,拜托你一件事!”
在空中忙著攬酒玩樂的猴子,沒工夫搭理丫頭,擺了擺手,示意她有話直說。
裴靈素卻是笑而不語。
她耐心等待著。
猴子在空中玩得不亦樂乎,許久之后,歇息下來,心情大好,笑瞇瞇道:“小丫頭,有事想讓我幫忙啊?”
裴靈素點頭,恭恭敬敬道:“是有事想請大圣幫忙。”
猴子大手一揮,道:“說吧,啥事?”
裴靈素一字一句,無比認真。
“借純陽氣。”
此言一出,猴子立即警覺地挑起眉頭。
寧奕神情有些復雜,十日之后,長陵赴宴,為了確保無恙,他想在出發之前,入后山借一縷純陽氣,順便也問一下大圣,自己此刻神海變異的情況。
他自然不會隱瞞丫頭。
但丫頭聽聞之后,表示她一同隨行…要到純陽氣的概率會大大增加。
原本寧奕還不信,結果今日一見。
果然。
猴子的性格,弱點,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大圣挑起眉頭,惡狠狠瞪向寧奕…裴小丫頭出不了后山,要純陽氣也沒有用,真正要借純陽氣的,就只能是這貨了。
寧奕態度誠懇,道:“過些日子約了人打架…怕死,想找前輩借點純陽氣。”
“打架打架打架,你丫的就知道干架,一開口老子就覺得晦氣。”
猴子沒好氣罵道:“這純陽氣是隨便能借的嗎?上回怎么跟你說的了,如果身體撐不住,還沒跟人動手,自己先炸開了!”
寧奕嘆了口氣。
他捋起袖子,伸出一條手臂,輕聲道:“前輩,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有些特殊…多說無益,您還是親自看一看吧。”
寧奕可以自由跨越籠牢,不守規矩影響。
手腕穿越光芒,并沒有被大牢的光明剿殺!
猴子遠遠瞥了一眼,依舊是那副冷笑模樣。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寧奕手腕之上,很快…他臉上的冷笑便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沉默。
裴靈素認真觀察著大圣爺的神情。
她知道,對大圣這種境界的神靈而言…沉默不語,已經算是一種失態。
片刻后。
猴子抬起頭,像是看鬼一樣,端詳寧奕。
“你現在去打架,還需要找我借純陽氣?”
對于世界認知,還停留在五百年前陸圣口述的猴子,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譏諷寧奕的機會。
“外面這座天下,能打過你的,應該不多了吧?你是要去干翻那位太宗皇帝么?”
太宗皇帝已經被我干翻了…寧奕心中默默腹誹了一句。
他岔開這個話題,沉聲問道:“前輩,不知以我此刻的身軀,能否承受您的純陽氣?”
猴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揉搓了一下,露出了一條肉眼幾乎不可看出距離的縫隙。
他呵呵笑道:“若是你想借用我凝練而出的純陽氣…或許可以接受,這么一點點。”
“不過,殺敵已經夠用了。”
大圣根本懶得去問寧奕這次出山的敵人是誰。
不朽之下,還有什么敵人,能扛得住他一縷純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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