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死未死,風雪同眠。
猴子用了最簡單的話,向寧奕敘述了如今裴靈素的狀態,因為那場大劫的緣故…天道規則已經認其作為一個“死人”。
但又因為寧奕這么一個變數。
抗下了不可抗之劫。
所以裴丫頭此刻的神魂,生機,全都凝滯在死亡前的那一刻。
再加上這座“籠牢”,以及猴子的特殊存在。
“她不會死。”最后,猴子言簡意賅道:“此刻之所以昏睡,是因為這場命劫抽取了太多的心力…需要好好的睡一陣子。”
寧奕有些恍然。
他想到了丫頭與自己同游大隋的那半年,在靈山時常嗜睡的丫頭,在游山玩水的這半年里,精神奕奕,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場災劫所做的準備。
裴靈素早就料到了,這一劫不會太遠。
她珍惜著每一刻與寧奕相處的時光,提早的進行了“回光返照”。
“這個…傻丫頭。”
寧奕鼻尖有些發酸。
蜷縮在地上,呼吸微弱但均勻的丫頭,裹在一片繚繞的風雪之中,紫山的秘術在此刻被下意識激發出來…這世上沒有比紫山研究生死禁術更加透徹的圣山,楚綃在收裴靈素為徒之后,毫不保留的傾囊相授。
猴子靠在石壁上,看著這團繚繞的風雪,眼神有些恍惚,他沒有過多的言語,解釋完之后,便一口一口喝著悶酒,寧奕渡劫的這兩個時辰,他就沒有停過飲酒的動作,這具身軀像是裝不滿酒的酒缸…身后已經堆了好幾個大酒壇。
寧奕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所以丫頭她…沒事了?”
猴子輕輕嗯了一聲。
寧奕終于松了一口氣。
千難萬難,終于塵埃落定。
猴子忽然又開口道:“她不能離開后山,否則大劫還會再來。”
寧奕一怔。
不能離開后山…這是什么意思?
猴子看著躺在寧奕懷中,裹在風雪里的那個嬌瘦身影,聲音縹緲道:“當然也不必留在我這座破籠牢里,后山很大,那片猴林還在吧?”
寧奕看著猴子,從對方的眼眸中,竟然看到了一絲復雜意味,他點頭道:“那片猴林還在的…猴林與您有關系?”
寧奕倒是沒有想到,蜀山后山的猴林竟然與這位通天的前輩還有關系…這么一說,這片猴林也存在了很久很久,自己果然還是境界低了,只看得出猴子所在的籠牢內規則不同尋常。
原來,整座后山,都是屏蔽天機的獨立世界。
而猴林里的那些猴子之所以能夠活得如此悠久,是因為沾了某位不朽的光…這里的時間流速似乎都凝滯了。
猴子笑了笑,道:“一點點。它們都是可憐的小家伙,待它們好點。”
聽到這句話,寧奕苦笑一聲。
它們都是可憐的小家伙?
自己才是那個可憐的小家伙好吧?
先前進猴林,被這些猴子們鬧得不成樣子,幾度快要崩潰…直到后面,幾次入猴林都是小心翼翼,他們若是待自己好點,也不至于吃這么多苦頭,如今才入后山,見到籠牢里的猴子。
關于丫頭的情況,寧奕終于放下了一顆心。
大劫已渡。
剩下的事 情,都不算什么。
在后山另外找一處住所…開辟洞府這種事情,也不算麻煩,至于“猴子”的存在,等丫頭醒來再說了。
這位前輩默許了自己在后山安置丫頭的行為。
而且看神色,似乎與紫山也有一部分的淵源。
這些事情…日后再慢慢詢問。
寧奕揉了揉面頰,正色問道:“前輩,我在渡劫的時候,看到了一尊…”
他剛剛準備把自己渡劫時候的所見說出來。
自己陷入“夢魘”,險些著道,而最后一刻,是猴子凝形,救了自己。
剛剛開口,就被打斷。
猴子皺眉怒斥道:“你這廝屬實是個憨貨!我明明跟你說過…渡完天劫,不可戀戰,兩個時辰若到,純陽氣會將這具肉身直接撐裂!”
寧奕沉默下來。
猴子冷笑一聲,道:“這縷純陽氣里,我留了微弱的一絲意識,最后兩個時辰,會敲醒你的神海…若是那時候你還在渡劫,走不開身,那么便是命隕也無話可說,但明明渡完大劫,要貪造化?”
“前輩罵的對。”
寧奕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太激進。
只不過將軍府的“秘密”就擺在眼前,自己如何能夠不動心?
事關裴靈素,寧奕才決定豁出性命一搏,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是一個局。”
猴子罵完寧奕之后,冷冷開口,不屑道:“是活在黑暗里的那些骯臟生物設下的局。”
寧奕眼神一凝。
影子!
“關于它們,我不想多說什么…你作為執劍者,應該也了解,這是何等惡心的存在。”猴子面無表情,道:“但看你的修為,境界,完全不像是能夠‘掌劍’的人物,我只能理解為,這個時代退步了。”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道:“這個世上,已經有數千年不曾出現不朽了。”
猴子神情沒有波動。
寧奕再次補充道:“之前的那些不朽也都死完了。”
他仔細觀察,發現猴子的那張臉仍然沒有絲毫變化,眼神更是宛若一團木然燃燒的赤火,毫無波瀾起伏,更談不上揣摩他的喜怒哀樂。
寧奕嘆了口氣,不耍那些小聰明,老老實實說道:“前輩,我其實對它們一無所知。”
“它們窺探人心,掌握人心。”猴子靠在石壁上,淡淡道:“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來自于內心的‘假象’,你渴望什么,就會看到什么。”
寧奕怔住了。
仔細回想,自己遇到的那些“影子”,似乎還真的都是這樣。
將軍府的君,被困鎖在陽平洞天內,在外人眼中,身為將軍府的三君子,但內心渴望著更加強大的劍術,以及師父裴旻更多的關注…這道道心的破綻,被影子準確的抓住了。
而小雷音寺的具行方丈,靈山的木恒大師,以及虛云的二弟子戒塵,他們都渴望著虛無縹緲的“長生”,而因此信奉了邪佛阿依納伐,從此墮入了魔道,走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
影子不僅僅讓他們看見了自己所渴望的“內心”,也讓他們嘗到了一絲甜頭,這才有了后續的入魔。
“這是…心魔?”寧奕皺眉開口。
“不。你太小覷它們了。”猴子輕柔道:“比心 魔要可怕得多,它們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是有著真正的形態的‘生靈’…只不過它們的衍生方式是畸形的,掠奪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陰暗的一面,一旦與它們接觸,那么便可能會被同化,這與道心的堅韌程度有關。”
連猴子也用“可怕”這兩個字來形容它們。
寧奕的神情有些蒼白。
忽然一陣心悸。
自己在渡完大劫之后,所看到的那副畫面…與丫頭有關,這的確是自己的軟肋。
如果沒有猴子的那縷精氣敲醒自己,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
難以想象。
自己身為執劍者,若是被同化了。
“你與它們,是天然站在對立面的兩種存在。一個象征光明,一個代表黑暗…”猴子望向寧奕,淡淡道:“我不可說多,但想必你應該也感受到了。”
寧奕點了點頭。
他望向插在地上的細雪。
劍鋒之中縈繞風雷,光明浩蕩,滅殺一切不可滅殺之靈…單單是這一點特質,就注定自己是影子的天敵!
“事實上…很久之前,沒有‘失衡’之前。”猴子看著寧奕,緩慢地組織著措辭,道:“局勢并沒有這么糟糕。”
寧奕開始聽不懂了,他盯著猴子的雙眼,兩個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猴子幽幽道:“你需要找到你的方式去對抗它們…一劍一劍殺,總歸是殺不完的。如果做不到,那么所有人都會一起死。”
猴子望向寧奕懷中的裴靈素,道:“你,你的師姐,你的師門…還有這個小丫頭。”
他微笑道:“你不用看我,我當然是個例外。”
說到這里,猴子恰到好處的停住了,他抬頭望著籠牢上方的“天光”,有些感慨,自己說了這么多不該說的話,竟然沒有招惹一丁點的動靜,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道:“今日說的這些話,每個字都有用,自己好好回去揣摩…另外,給我多拿一些酒來。”
失衡…局勢…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式對抗它們…
寧奕揉了揉眉心,只覺得神海一陣酸脹,他看著猴子,很大膽地問道:“前輩,我看到了一副‘滅世’的畫面,穹頂坍塌,海水倒灌——”
猴子的面容忽然變得難看起來。
寧奕有些恍惚,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道呼嘯而來的金燦雷霆,毫無預兆地從牢籠上空落下,一瞬間砸在了猴子的身上,那襲黑袍被打得金光四炸,猴子一巴掌扇在雷光之上…單單是這道雷霆,比起寧奕先前所渡的“六九雷劫”合在一起,還要強勢數倍!
勁風鼓蕩。
寧奕抱緊丫頭,被大風吹得向后翻滾,后背毫無阻攔地撞出“籠柱”,那些滅殺有生之靈的光柱,在與寧奕接觸的時刻,輕柔地就像是光…他飛出了數十丈,撞在了遠方的山壁上,目光駭然地看著籠牢內金雷飛舞的畫面,大劫毫無預兆的落下,對著猴子一陣劈殺,最終甚至凝成一條雷龍,只不過片刻之后,猴子將雷龍抽筋剝皮,鎮壓這場雷劫。
雷光徐徐消散。
猴子的身上也多了幾道細微的傷痕。
他手里捏著一條嗚咽的小雛龍,雷光蹦跶。
猴子看著寧奕,神情陰沉,道:“晦氣的執劍者,以后少在老子的籠子說這種遭雷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