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頭兩邊被人按住的甄道德,嘴唇干枯,他的目光開始渙散,看著那對被斗笠男人按住欺凌羞辱的兄妹,眼中有愧疚,也有輕賤…
活的真悲哀啊。
自己也一樣。
弓腰男人,眼角余光瞥見一道光芒,他挑起眼簾。
那座破敗的道廟深處,供奉著的那尊古老“神像”,似乎有光芒閃爍了一瞬。
是自己看錯了嗎?
他再度望向那尊雕塑。
靈山信奉佛門,但因為太宗時代,東西合流的原因,瑤池,雷音寺,交換易境,在凈土之內,為表友好,早年也修筑了道廟…后來道士們離開了靈山,這些古廟自然就閑置,荒廢,有些被拆除了,有些,還被保留著。
甄道德艱難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眶,他望向那座高大的神像,發現那座神像的眼中,真的有一抹光華涌現。
這座廟…供奉的是。
“真武大帝…”
甄道德輕聲喃喃。
高大的斗笠男人,拽著白發少年的頭顱,狠狠向上拎起,準備再度砸下的時候,他另外一只手拘住的少女忽然動了。
周雨水咬著牙齒,手肘發出一陣“刺骨”的聲音,她猛地擰動腰垮,電光火石之間,以額頭撞擊在男人的下頜之處,斗笠男人松開了攥攏她雙手的那只手掌,女孩的兩條手臂已經被自己擰的彎曲不成形狀,狠狠一腳踩向了男人的褲襠。
斗笠男人痛苦地怒吼一聲,他雙手捂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周雨水已經掠向了石柱,她竭盡全力,晃蕩著雙手,十根手指勉強攥攏那把尖刀,一腳踢在石柱上,借著反震力將自己掠向那個斗笠男人。
“刺啦——”
尖刀破空。
即將刺在斗笠男人面容上時,甄道德覺得自己肩頭一松,兩個男人已經掠入廟中,毫不留情的出手,下一剎那,尖刀飛出,女孩被人狠狠的一擊膝撞頂在小腹之處,橫飛撞在真武大帝雕像的石臺之處。
周雨水眼神怨恨,躺在血泊之中,不言也不語,冷冷注視著廟門口的三個高大身影。
“啊…真疼啊…”
斗笠男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要害,死寂了很久,才艱難地嘶聲開口,“這個混蛋丫頭…真是婊子養的…”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抓起那把尖刀,盯住石雕下的小女孩。
男人向前邁步,卻忽地皺起眉頭。
一只干枯的手,攥住了他蓑衣下隱現的腳踝。
頭顱已經抬不起來的白發少年,聲音微弱,像是一盞搖搖欲墜的燭火,隨時可能會熄滅。
“不許…動我妹妹。”
陰風刮過。
道廟內一片死寂。
只不過在斗笠男人的眼中,這片死寂,卻顯得有些滑稽。
這個小家伙的語氣很強硬。
但…他的聲音太小了。
周驚蟄抬起頭來,他視線模糊,眼瞳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色彩,白發染血,目光之中,斗笠男人一片模糊,整個世界都一片模糊,唯有真武大帝的雕像還算清晰,那雙神像的眼瞳,散發出溫暖,熟悉的光芒。
他笑了笑,氣若游絲道:“不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斗笠男人抬起一只腳,對準周驚蟄的頭顱踩了下去!
“轟”的一聲。
鮮血迸濺。
周雨水面色蒼白。
她的心都被這一腳踩碎了。
少女無力的癱倒在地,像是一個死人。
周驚蟄…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動力,希望。
如果有一天,哥哥死了。
那么那個會呆呆坐在屋檐下看雨的少女,也會死去。
煙塵。
鮮血。
白色的碎發。
隨風飄揚。
當煙塵散去,依稀可以看見,保持著一腳踩下姿態的高大斗笠男人,腳底踩出了一張凹陷下去的蛛網…但凹陷的地面,空空如也。
那個枯瘦的白發少年,不見蹤影。
地上原先的一灘鮮血,被踩的四濺,彌漫在空氣之中,帶著一股濃郁而且不祥的血腥。
斗笠男人皺起眉頭。
他轉過身,發現原先那個趴在地上的白發少年,竟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真武大帝的石臺之下。
周驚蟄扶起自己的妹妹,他一只手隔著袖子,輕輕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跡,輕聲道:“閉上眼,睡一覺吧。”
周雨水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
她看著自己的哥哥,對視著那雙自己熟悉的瞳孔。
有什么死掉了…
又有什么活了過來。
“喂。”
斗笠男人握著尖刀,他用了兩個呼吸的時間讓自己鎮定下來,確認自己剛剛沒有看清那個白發少年動作,又用了兩個呼吸,在腦海之中,過了一遍這對兄妹的檔案。
這對在靈山過得最卑賤生活的乞丐…
沒有力量,沒有靠山,沒有背景。
的確是自己可以隨意蹂躪拿捏的螻蟻。
他向著那個背對自己的白發少年走去,卻聽到了一個極其平靜的聲音。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斗笠男人怔了怔。
“今天這兩筆賬,一起算了吧。”
他的意識沒有反應過來。
欠債還錢…他還能聽懂。
殺人償命。
他沒聽懂。
也沒機會聽懂了。
周驚蟄一只手捂住周雨水的雙眼,另外一只手緩緩抬起,做握拳狀。
“砰砰砰”的三道爆裂聲音——
真武大帝的石雕面前,三團血花爆濺開來!!!
站在道廟門外,佝僂著身子的“甄道德”,親眼目睹了白發少年握拳隔空將三個男人捏碎這副極具沖擊力的場面,他瞪大雙眼,被沖擊力蕩地飛出,撞在遠方的石壁之上,意識模糊,昏厥過去。
白發少年手掌落在女孩面前,將她面容遮住。
不讓周雨水看見那副血腥場面。
而當他再度挪起籠在女孩面容上的掌心之時,后者雙眼合攏,細長的睫毛隨平穩呼吸而翕動。
已經陷入了“沉睡”之中。
白發少年站起身子,喃喃自語道:“這具身子…病的太厲害了。”
他迅速讀取了這具身子原本主人的記憶。
周驚蟄。
一個天生羸弱的少年,重病纏身,窮困潦倒,命數在四年之前就斷絕。
十幾年來的記憶涌上心頭。
白發少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額頭,皺起眉頭,輕聲道:“第三種長生法…為什么會這樣?”道廟內的血腥氣息,被一縷又一縷的星輝掃出,蕩入屋檐外的大雨之中,猩紅之氣被雨絲打散。
剛剛出手,便直接擊殺了三人。
周游并非是個善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是殘酷而且冰冷的,作為紫霄宮最年輕的宮主,天生的道胎,他從未在這世間的底層行走過,也沒有體味過人間的疾苦…之前無論走到哪里,各大圣山,都將他奉為貴賓,好生伺候,不敢有絲毫怠慢。
而如今,在“周驚蟄”的身上醒來。
這十幾年來的辛酸,悲苦,感同身受的融入了周游的神海之中。
他成功的印證了“第三種長生法”,獲得了一條嶄新的生命…但卻不可避免的,接納了這個白發少年的情緒。
周游是個薄情之人。
鐘心于天地大道,為了證道,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拋卻,這樣的人,又怎會是一個多情人?
作為道胎,進入道宗之后,全部的時間都用來悟道了…所以周游幾乎沒有朋友,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
就只有徐藏。
還有那個瘋女人扶搖。
除了他們兩人,大隋也沒有同輩敢與周游攀談。
在上一世,以極快的速度,修行到星君巔峰,距離涅槃只差一線,他總覺得自己差了一點東西。
“是‘情’么?”
第三種長生法轉世之后,周游抬起一只手,恍惚地看著自己掌心的掌紋,這副完全陌生的身子里,原先主人活的很卑微。
但卻有著自己所不具備的東西。
他蹲下身子,眼光冷漠地注視著周雨水。
在原主的記憶中,這是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保護的重要之人。
他本以為,自己無法將這份感情接納,但凝視著這張本不該熟悉的面孔…周游的眼神變得溫和起來,他能夠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暖流。
那個叫“周驚蟄”的少年,真的死了么?
周游恍惚地揉了揉眉心。
他陷入了漫長而又瑣碎的思考之中,直到廟門外傳來了劍器破空的聲音。
兩把飛劍,落入這座道廟的門口。
寧奕和裴靈素收起飛劍,有些沉默地看著此刻道廟內的場景,那個先前見過一面的“弓腰竊賊”,額頭滿是鮮血,斜斜依靠著石壁昏死過去,大雨滂沱,沖刷不掉這座道廟內的血腥。
兩個人立馬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細雪和紅燭撐起,兩個人走入大雨之中,因為那枚青簡的緣故,寧奕能夠感知到“周驚蟄”的氣息,在靈山境內,本來到了要走的時候,青簡忽然出了問題…周雨水那個病弱的哥哥,生機急速下墜。
于是,來到道廟,就看到了這副景象。
先前的沖突,似乎已經解決了。
而具有這般能力的…顯然不可能是周驚蟄。
寧奕來到廟內,看到面色虛弱,但身體無恙的周雨水,被人擦拭干凈面頰,放到了周驚蟄的床榻上,蓋好了被褥,額首處貼著一枚縈繞青光的溫暖竹簡。
而那個身子骨瘦削的白發少年,則是背負雙手,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之下,一言不發。
寧奕輕聲問道:“周游先生?”
站在巨大神像下的白發少年點了點頭。
他的聲音有些疲倦。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