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杵官王,前來請云洵大人赴死。”
女子的話中帶著笑。
但這句話卻猶如陰風一般。
在月下蕩開。
地府十殿閻王,杵官王排名第四,位列前三的那三位大修行者,幾乎從不出面。
還在行走世間,游歷四境,奉令執行授首任務的那些閻王里,最強的就是杵官王了。
排名第二的楚江王在天海樓之戰曾經出手一次,與大隋三大星君之一的蜀山千手一同殺敵,對戰妖族天下的極限妖君。
可見“地府”底蘊深厚。
作為太子手里拿捏的最強底牌之一,為皇族效勞賣命的十殿閻王,個人身份的檔案案卷被深藏紅拂河內,即便是情報司也難以獲取。
云洵之前聽說過杵官王在江湖上的名聲,這位地府第四殿,殺人無度,手段殘忍,動輒抽筋扒皮,而且行蹤神秘,兇名遠揚,地府的十殿閻羅各有特色,大部分都不屑于狙殺比自己弱小的修行者…但杵官王是個例外,據說“他”全憑性情做事,眼中并無境界高低區別。
但萬萬沒有想到。
杵官王是個女子。
而且這張臉蛋長得如此稚嫩,脫去這身老舊官袍,與尋常市井里的十來歲小姑娘沒有什么區別,只要不開口露出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任誰來看都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
杵官王身上的這身大官袍著實大了,站立之時兩截大袖幾乎堆疊著拖曳及地,細狹豎起的烏紗官帽隨風搖曳,她輕聲開口,道:“云洵大人,臨死之前就沒有什么想問的?”
車廂里一片安靜。
男人的笑聲響了起來。
“有啊,很多問題。但我問了你會答嗎?”
杵官王微微一笑,并不言語。
云洵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的發問。
“我替天都完成了與靈山的談判,太子為何還要殺我?這只使團內絕不可能有奸細,回都路線都是我隨機擬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蹤跡的?再然后…就是你何必出手,只要太子不給我解藥,那么我便與死人無異…太子就這么不想看我回到天都?”
他并不寄希望于杵官王會回答自己的問題。
然而沙塵之中,有聲嘆息。
“正是因為你替天都完成了談判,所以我才要來殺你。”
杵官王微笑道:“我不是太子的人。”
坐在車廂內的云洵,瞳孔收縮。
不是太子的人…杵官王不是太子的人?!
這身老舊官袍,沒有隨太子制定新任廟堂規矩而改變,女子的衣著似乎已經在先前揭示了答案。
“地府效忠的不僅僅是太子…”云洵猛地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他在心底喃喃開口,道:“地府所效忠的,是大隋皇權。”
水落石出。
女子開口之后,一步踏出,兩根手指拈花一般,大袖如水龍,沙塵飛舞,她像是一位撫琴樂師,飛沙走石之間,無形殺念在虛空之中凝作一柄長琴,琴弦被拈花手指撥弄開來!
嗡然一聲,音殺傳遞如連綿雨幕。
情報司臨時結下的陣法,在一瞬之間破碎。
雪隼橫在車廂之前,射出一箭,箭頭開花,從中節節裂開,那股音殺在抵達她面前之時,一股柔和力量拽住女子的束腰帶,將她拉得飛出。
云洵所在的馬車車廂剎那炸開,化為漫天破碎的木屑。
煙塵緩緩散開。
什么也沒有…本該坐在車廂內的情報司大司首,早已經不在其內,而遠方的沙塵之中,雪隼被人輕輕托住腰身,安穩著地,她回過頭來看著自己身后的陰柔男人,聽到了一句語調輕柔卻威嚴的命令,“活下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死,帶著使團西行,踏入東境長城之后,改名換姓,盡量從北邊走,可以繞的遠一點,不準走大澤,更不要從琉璃山的勢力范圍經過。”
不準走大澤。
雪隼恍惚一下,明白了大司首的意思。
這道殺意…來自于東境。
她焦急道:“大司首,您呢?”
“既然打定主意要殺我,那么便不止這一道埋伏。”云洵淡然道:“事已至此,已不可能整只使團大搖大擺的回都了,如果對手是地府的話,帶著你們同行,反而是個累贅,你們走北邊,我自己會隱匿蹤跡…回天都之后,不要急著回稟太子,在‘老地方’等我。”
雪隼搖頭,望向遠方沙塵之中的官袍女子,殺氣騰騰道:“一位地府殺手而已,大司首何必懼她?在此處殺了便是…”
云洵笑了笑,手掌搭在雪隼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女子秀發,淡淡道:“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李白鯨心思縝密,從不犯錯,打定主意要殺一個人,怎會如此大意?”
雪隼欲言又止。
“活下去,這是命令。”
云洵的笑意頓時全部消失,一掌將女子“拍”的踉蹌掠出十丈之遠。
一縷風刃,刺穿雪隼之前所在的方向,在風沙之中猶如尖銳嘶吼的箭鏃,被云洵一只手握住,掌心飛旋出一抹鮮血。
“你的目標是我…不要浪費力氣了。”
云洵五指握攏,將那縷風氣握地“湮滅”,自然的走到了使團的最前方,淡淡道:“二殿下一定很想知道,天都和靈山達成了什么樣的共識吧?”
杵官王笑了笑,“是啊,二殿下囑咐我,如果能不殺是最好的。”
云洵瞇起雙眼。
女子搖頭道:“可惜我是杵官王。”
這句話一出口,云洵的臉色就陡然變了,轟隆一聲,四面八方的沙塵炸開,原本集結完畢,準備撤離現場的情報司執行小隊,在這股毫無預兆的沖擊力下被震得倒退,松散,雪隼跌坐在地上,看著一道又一道的魁梧身影,在月下緩慢站起身子。
一襲又一襲的巨大官袍,在寒風之中,遮住森冷月光。
“機關術…”
云洵陰沉著臉道:“怪不得都說杵官王一人便是一只軍隊,帶著這么多煉化的陰尸,也只有琉璃山才能容得下你。”
女子咯咯咯的嬌笑,前仰后合,“云洵大人,為了殺你,總不能太草率…今日殺了你,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此后天下雖大,卻也只能棲身東境。”
說到后面,杵官王有些惋惜,黯然道:“可惜韓約大人把我送進地府,花費天大心血,今日用來殺你,你該覺得榮幸。”
云洵冷笑一聲,兩人相距二十丈距離,忽然一陣大風卷過,眼前黃沙遮目,女子瞬間消失,下一刻出現,已經是一副抬肘下壓的泰山壓頂之姿,如流星墜跌,對準云洵狠狠鑿下。
兩人對撞在一起。
云洵修行的乃是蓮花閣的養氣之法,不擅長近身廝殺,所學駁雜,占卜推演為主,誅心攻殺為輔,哪怕晉升星君,殺力也不算是星君之中的強者,只能說是平均水準。
再加之天都烈潮,幾次交戰,云洵受傷不輕,修為至今未能恢復至巔峰。
而杵官王則不同。
她自小被韓約培養,偷梁換柱,塞進地府,一路殺戮,掩藏自己修行魔道的秘密…鬼修的體魄鑄造法門,大隋天下唯有佛門能夠媲美,這是個徹徹底底的實戰派。
若是被她拉進三尺之內,除了像徐藏這種近身殺人的劍道胚子,尋常星輝修行者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云洵身軀如一根輕柔鴻毛,宛若無骨的折腰,側身躲過杵官王兇悍的襲殺,一肘鑿空,這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接著便是一腳踏下!
“轟”的一聲沙地炸開。
飛沙走石。
云洵雙腳倒退,腳尖與沙地始終留有一線,不曾完全分離,整個人極其不符合常理的倒掠,像是有人托著雙肩一般,兩只大袖內拋出的符箓如瀑布傾瀉,數百張古舊泛黃的符紙在月光之下翻飛,群蝶亂舞之中,少女杵官王悍然長吼一聲,音浪將漫天符箓打碎,清空一道筆直頎長的軌跡,直接擊打在云洵的胸口位置,將云洵打的雙腳終于離地。
情報司大司首神情痛苦,雙腳離地之后,他抬起雙手,極其快速的分離又合攏,空氣隱約的躁動起來。
掐訣結印。
杵官王皺起眉頭,她環顧四周,發現那些被自己“吼”開的符箓,并沒有直接化為灰燼,而是黏著的飛拂,圍繞著自己紛紛揚揚的落下,有的落在自己的肩頭,有的落在自己的發絲。
而那個被自己一擊音吼直接擊中的男人,雖然狼狽,但還是“毫發無損”的落地,雙腳踉蹌之后站穩身子,胸口經過秘法煉制的云紋黑袍被這一擊音殺鑿得破碎,但露出了一枚銀光锃亮的護心鏡,隱約流露出暗沉灼目的赤紅光華。
帶著殺意的,燥熱的赤紅色光華,在她的四周,如呼吸一般有韻律的亮起。
一張又一張符箓。
蓮花閣傳承數千年的心血,即便在涅槃境界之中仍然能夠有所用場的“左道”之術…
隨著云洵落地和掐訣手印動作的告終,這些符箓迸發出熾烈的光華,在沙漠上空,月夜之上,招來了一道煌煌不可躲避的雷霆。
“爆!”
沙啞的聲音,被雷霆的轟鳴淹沒。
一道足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細的雷霆,直接擊中站在沙漠上的少女杵官王。
汪洋雷海。
肆虐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