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也是天都政變的推動者。”
坐在石凳上的云洵大司首,沉默片刻后舉起茶盞,微笑做了一個示意寧奕坐下的動作。
“在三年前的皇城烈潮之中,不僅僅有你在助力…之所以大隋天下會變成這樣的局面,正是因為有很多人在推動那面搖搖欲墜的高墻。”
云洵另外一只手緩緩壓掌。
“然后,墻塌了。”
寧奕坐在了他的對面,接過了他的話,平靜道:“可是這與你有什么關系?袁淳先生的另外兩位弟子,龍凰和苦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是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太子愿意饒你一命,是因為念在同袍情分,而且情報司極難換血…否則,你早就跟西境幕僚一起死了。”
寧奕的面前擺著一盞茶。
他并沒有伸手去接。
云洵挑了挑眉,那張陰柔面孔上掠過一抹意味難明的笑意,主動碰了杯,“太子愿意饒我一命?你太低估太子了。”
寧奕的眉尖不可察覺的輕微跳動了一下。
“我請你來此,便是想跟你聊一聊,這三年來,天都皇城內到底發生了什么…以及我這趟東行,意味著什么。”
云洵把茶水飲盡,與寧奕隔著一張石桌,兩人平靜對視。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司首。
如今寧奕來看。
也只是平視。
“寧奕,你覺得太子是什么樣的人?”
這位情報司大司首拋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寧奕給出了三個字的回答。
很簡單…
“野心家。”
太子是一個極其善于隱忍的人,在東西角力的時候,他藏得最深,一直到天都政變的烈潮燃起,他才現身長陵,一箭射死自己的胞弟,平日里所謂的溫文爾雅不爭不搶,全都是面具之下的偽裝,而究其根源,就是為了握著這座天下四境之內的皇權。
如今他幾乎做到了,在大隋兩千年的歷史之中,唯有太子一個人,通過這等非登陵手段,完成了“皇權”的集中。
太宗皇帝在長陵之中未有音訊,但烈潮之下,焉有余燼?
攏北境,掃南疆,定西嶺,握東土,四境之內,唯有一座孤零零的琉璃山,在紅拂河鐵律的保護之下勉強棲身,這三年來的謀劃,已經把東境所有的退路全都砍斷。
可以說,勝負已定,就看太子選擇什么樣的方式斬殺白鯨。
“很多人認為,太子想要的,是東境的歸降,二皇子的身死,甘露的道消。”云洵的眼中,浮現出一些復雜的情緒,“如果他想平定東境,何必等三年?他大可在第一年,就直接討伐琉璃山,紅拂河的鐵律雖在,但東境三圣山的力量,就足夠與鬼修拉一條綿延戰線,此消彼長,二皇子根本打不下這場消耗戰,短則三年,遲則十年,便會迎來天下一同的局面。”
寧奕的思緒順著云洵向下延伸…那么,太子為什么不這么做?
到了最后一步了。
“因為他想要的更多。”
云洵聲音有些苦澀,看透太子為人之后,他覺得這位生于大隋皇室,能被太宗推上儲君之位的年輕男人,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家伙。
“放任東境去和平發育,成長…因為他早就把這座天下,看成了自己的。試問,如果整座天下都是你的,你會打一場無端的內耗戰嗎?”云洵冷冷的笑了一聲,“同樣的…他不清理大隋朝堂,不去殺那些‘罪人’,是因為他真的把整座天下里的一切,都看成自己的。這皇城內每一個的生命,每一株草,每一塊磚,都屬于他的…他不殺這些人,不是因為寬恕了他們的罪,而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等到‘物盡其用’,走狗烹,良弓藏,再殺也不遲。”
寧奕沉默下來。
李白蛟的確不是一個寬容大度的善人。
他知道眼前男人為什么會露出那么復雜的神情,因為太子眼中的那批罪人,很顯然就包括曾經站錯立場的情報司大司首云洵…太子記得清每一筆賬,那么在太平清秋之后,算賬時節,又怎會饒過他?
“太子送我來東土靈山,你以為是好事?”
云洵忽然笑了,“我所帶盡是近衛,無一例外,皆為我在情報司里信得過的人物…因為我很有可能就死在這條路上。你要知道,天都是這座天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天都,我不會悄無聲息,不明不白的死去,而離開了天都,一切就說不好了。”
寧奕皺眉道:“你一位星君,還會害怕‘刺殺’?”
以云洵的實力…整座大隋,有多少人能夠刺殺他?
“寧奕…你天真了。”云洵的笑容愈發盛放,“太子想要這座天下一個人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除了涅槃境界的大能,超脫紅拂河的鐵律,其他的人,又如何能對抗皇權?地府內的殺手,甚至有過成功刺殺涅槃的記錄…楚江王已經是極限星君,如果那位排名第一的殺圣出手,別說是我了,蜀山的那位小山主,能否撐得過去?”
寧奕的神情沉了下來。
“你想說什么?想告訴我…太子有一天會對蜀山動手?”
云洵身子向后仰去,搖頭道:“我可沒有這么說…但你自己心底有數。太子這樣的人物,不會允許有他制衡不了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你成長的太快,他會怎么做呢?”
寧奕冷冷道:“該怎么處理與太子的關系,我心中有數,不需要你來教我。”
“寧先生——寧先生。”云洵笑著念了兩遍,滿臉的認真凝重:“我沒資格教你,但我希望你真的心中有數。”
“如果你今日見我,就是想來拉攏陣營,恐怕你要失望了。”
寧奕已經有了要起身的意思,“我不會與天都內的任何人結營。”
“不不不…我只是希望你清楚的認知到,太子是一個值得你認真審視的‘對手’。”云洵臉上的笑意已經全部消失,“哪怕你們現在的關系還過得去,哪怕他給了你一株救命藥…”
“原因。”
“如果我說直覺,你相信么…情報司出身的直覺。”云洵揉了揉眉心,“告訴你這些,對我也沒有好處。”
他猶豫片刻,最終說出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
“在天都的三年內,太子有著遣人入宮飲茶的習慣。”他深深吸了口氣,“天都廟堂,但凡官階夠大的,都與他見過一面,商議大小國事,我自然也不例外,但飲茶之時,我覺得茶水里似乎有一些‘問題’。”
“問題?”寧奕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對我的身體無益。”云洵的聲音有些恍惚,“之前我以為,是我多慮了,但臨出宮之前,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太子對我說…若是出使順利,回都之后,他會賞我解藥。”
說到這里,這位情報司大司首的聲音,竟然有些嘲諷的顫抖起來,“若未中毒,何需解藥?”
茶水里下了毒?
寧奕不動聲色,平靜追問:“以你星君的境界,也感受不到?”
“無色無味,但確實有所異常,血液里如流淌清泉,只不過與鮮血有別。”云洵面色灰暗的搖頭,“太子如果想要對付我,必然不會讓我有所察覺…以他的手段,賜我毒藥,我也只能受著。”
寧奕沉默下來…天都內有著能夠治愈“白帝殺念”這等神魂傷的渡苦海,自然也有著能夠無聲無息殺死一位大修行者的毒藥,這些毒藥,在實戰之中根本無法施展,但在權謀術法里,卻是有著極大的殺傷力。
君若賜茶,臣必滿飲。
星君再厲害,也沒有超脫“凡人”,身體里的經脈,若是被摧毀了,或是神海受損,那么帶來修為境界上的倒退,諸多的痛苦…會是一種生不如死的體驗。
最痛苦的不是閉眼死去。
而是睜著眼,看著自己失去最在乎的東西。
如果云洵沒有修為,那么曾經情報司的那些對手,得罪過的仇家,就會找上門來。
太子只需要散播這個消息,天都皇權作為推力,甚至不需要地府殺手出動,云洵就會死在這趟出使的路上…換句話說,出使順利即得解藥,若是不順,那么便等同于死路一條。
太子臨行前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讓這位大司首坐立不安,出使路上臨時改變了好幾次線路,索性一路平安,未有絲毫意外。
“寧奕,我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哪怕我順利回到天都,也不會有什么好事等著我。”云洵語氣誠懇,“今日來找你,的確是有著‘結營’的念頭,你不要急著拒絕我。”
他按下那枚紫蓮花古幣,“我的確是罪人,因為理念的不同,選擇背叛了老師。太子把這紫蓮花銅錢塞到了我的手上…這其實就是一種暗示,我的結局與龍凰和苦策沒有區別。”
“龍凰和苦策已經死了?”寧奕盯著云洵。
“苦策已經死了,不是我殺的…天都執法司大司首墨守,他的未來不會比我好到哪去。”云洵咬了咬牙,“我做了錯事,也愿意為此付出代價,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玩死我。”
“說重點。”寧奕死死盯住云洵的雙眼。
“徐清焰——”
這位情報司大司首同樣盯著寧奕,他的口中,緩緩念出了這三個字。
“她是你的軟肋。”
話音落地的那一刻,云洵看到了寧奕眼神之中的閃爍。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