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陽光照來,藤蔓被風吹動,搖曳,躺在搖椅上的男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背完了《太白劍經》,少年停下懸筆的手勢,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跳上墻頭的貓咪喵嗚輕叫,縮起身子,懶洋洋打哈欠。
傘劍就立在墻角角落,與黑傘與油紙傘疊在一起,血腥味早就被洗得干凈,看起來就像是大雨天時候的一柄普通傘器。
拎傘拎劍,大雨天,出門殺人,精疲力竭。
比起那樣的日子,寧奕更喜歡安樂,丫頭煮著一壺茶水,扇著蒲扇,徐藏念的字一個一個被自己抄下來,還算工整的烙刻著時間。
日子變得平和而又溫柔。
清風吹來,爐里的火焰緩慢跳動。
偷得浮生半日閑。
“今天不用殺人。”
背完一部經文的男人,躺在椅上,抱臂假寐,輕聲說道:“把你昨天遇到的事情說一遍,不要有遺漏。”
“你吃掉了兩顆珠子?一顆極陰,一顆極陽。”
徐藏睜開雙眼,瞥了一眼寧奕,道:“那截車廂里有一顆千年隋陽珠,至于另外一顆,是南疆鬼修修行所需的隋陰珠,你是愣頭青?陰珠你也敢吃?”
寧奕撓了撓頭。
說完之后,黑衣男人罕見的沉默了一會,道:“我們修行,呼吸天地靈氣,汲取星輝,向來只有陽珠可以消化,如果吞下陰珠,輕則承受劇痛,然后吐出,若是強行吸收,沒有鬼修功法,會爆體而亡。”
說到這里,寧奕的面色帶著一絲難看:“那種感覺確實痛苦無比,吞完陽珠,我已破境但骨笛引導我去吞下第二顆珠子這兩股力量糾纏在一起,不斷疊加,可能我只差一絲就要死了。”
“最后呢?你把它們都吃了?”徐藏皺起眉頭看著寧奕,道:“你竟然沒有死?”
茶壺壺口嗚嗚飛煙,蹲在一旁扇著蒲扇的裴煩,沉默滅了火,濕潤棉布裹著茶壺拎起,“咚”的一聲哚在徐藏面前的茶幾上,沒好氣地瞪了徐藏一眼。
你竟然沒有死這叫什么話?
徐藏的語氣當中,并沒有期盼寧奕去死的意思他只是單純覺得,這件事情,違背自己的認知。
“修行是一件由人及神的事情資源固然需要,但如果一味的吞吃,并不會所向披靡的破境,周游有整個道宗做助力,一路走上來也用了許多年的功夫。”
“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神性’。”
說到這兩個字,徐藏的語氣變了,他望著寧奕,道:“修行者并非是星輝越多越好,而是‘神性’越多越好,神性越多,就意味著你越不像個人,距離最終的那一步就越近。”
寧奕屏住呼吸。
神性感業寺的那個女孩,身上溢散滿出的光輝,就是神性嗎?
“如果你真的安全無虞吞下了兩顆珠子”徐藏望著寧奕,道:“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你身上,有著常人無法比及的神性,神性可以化解一切的痛苦,把修行變成如吃飯喝水一般輕松的事情。”
他頓了頓,道:“周游是道宗千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天才,可他仍然在修行之路上,要矮過珞珈山瘋女人一頭就是因為‘神性’的緣故。”
寧奕沒有說話,他默默閉上了嘴。
他知道,并非是自己身上有著超乎常人的神性,而是因為感業寺的那個女孩那個叫徐清焰的女孩身上,神性太多,甚至溢滿散出。
“神性是很難掩藏的即便不曾挖掘和動用,擁有神性的人,在人群當中一眼也能看出。”徐藏蹙起眉頭,看著寧奕,百思不得其解:“你這損樣,扔到西嶺能再當十年的窮小子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神性的人啊。”
“難道是那枚骨笛,能夠掩藏神性?”徐藏搖了搖頭,困惑道:“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好事,骨笛保住你一條命,還讓你接連打破了兩個境界。”
“如果我沒有猜錯,神性與你的骨笛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你修行需要如此之多的資源,也是因此緣故。”徐藏挑了挑眉,正色道:“但如果你有著足夠多的資源破境就不會再有阻攔。”
寧奕連忙拍掌叫好道:“說得真好,修行沒有瓶頸,聽起來我好像變成了絕世天才我這就去修行!”
徐藏忽然皺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性二字與腦海當中的某道身影聯系在了一起,進而極其輕松的想到了某座叫做“感業寺”的寺廟當中,似乎有著一位異常罕見的神性溢滿的女孩。
于是徐藏忽然明白了寧奕想要轉移話題的緣故,他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寧奕老實交代,你破境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徐清焰沉沉醒來。
從她記事起,每個月按時日發作的“病癥”,會帶動腦海當中的劇痛,如刀子一般攪動,使她從來沒有睡過一次安穩的覺。
撐開的竹窗,吹來清涼的風。
女孩腦海當中并沒有留下絲毫的痛苦殘余,以往病發之后,即便服下了“藥”,也只是能夠壓制住痛苦的蔓延,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一種煎熬。
有人輕輕敲門。
女孩裹著白色棉布,動作輕盈跳下了床,她一路小跑,心底甚至帶著一絲期待一想到昨天敲門的那個少年,便可以給自己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是骨笛的緣故,還是寧奕本人?徐清焰說不清楚,但她在走近那扇竹門的時候,確確實實生出了一種罕見的期盼,生命已經黑暗至此,如果能有一束光照來那么她或許可以重新活過來。
推開門的那一刻,女孩有些失望。
蒙著黑布的瞎子,擋住了所有的光,將紫色的布囊遞到女孩的手中,伸出一只手溫柔了揉了揉女孩腦袋,道:“這是最后一次藥,你十六歲了,這個月,他們會帶你到皇城治病。”
徐清焰知道瞎子叔叔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黑暗當中有人點起光火,想要帶著自己走一截路,蜀山的那些修行者徐清焰覺得他們都是好人,每個月會下山給自己送一趟藥,哪怕這些藥無法根治疾病,但終究可以治療自己。
但有些人則不一樣。
他們本身就住在黑暗之中,對于他們而言,自己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沒有施舍光明的必要。
徐清焰接過瞎子的藥,她乖巧至極的輕輕嗯了一聲,然后目送著那個給自己送了三年藥的蜀山長輩,就這么離開在自己的視線當中。
去了皇城,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嗎只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他們等待自己十六歲的那一天,等待了多久呢?
徐清焰坐回床上,她怔怔看著屋子里整齊的物事,其實她一個人住的時候,并不會如此精心的把屋內物品擺放到如此整齊的地步,橫是橫,豎是豎,規規矩矩,干干凈凈,這么擺放的原因莫非是想讓別人看起來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比熱愛生命的人?
還有誰會來呢?
女孩自嘲的笑了笑,這座寺廟偏遠又孤僻,蜀山的子弟立了警示的碑石,幾乎無人前來,這些年除了瞎子,就只有那位少年。
她看著鏡子里那張怔怔出神的面容,好看而又動人,明媚與英氣并發,只可惜眉心的一點點糾結,帶著病弱與痛苦,糾纏著自己快要十六年。
她知道這病生來便有,此生會追隨自己,至死方休。
她睜開雙眼,覺得人間無趣至極,閉上雙眼,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如何能大夢一覺?
掀開紫囊,里面滾出了幾顆錦繡模樣的丸藥,她笑了笑,捻起一顆放在鼻前嗅了嗅,卻發覺之前甘之若飴的藥,在此刻聞來,竟只覺得索然無味。
人都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嘗過好的,便再不肯輕易嘗差的。
有些藥苦,又治不了病,若是在病入膏肓的時候,嘗到了甘甜的藥,能醫好自己的藥,便會換了念頭,心想自己愿是死了,也不愿再去吃苦藥。
于是女孩重新坐起身子,兩旁的燭火被她點燃,徐徐清風吹過,清濁難辨的火焰跳動。
徐清焰低垂眉眼,抬袖擺了個端坐的架子,竹窗里透過間隙的光明,在曲折來回當中,照在那張黑暗的女子臉龐上,并不足以照出全部的容貌,但單單是一雙眉眼,便揉盡了所有光芒。
一身素白衣衫。
水袖輕輕搖晃。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身輕不憚路途遙”
女孩唱起了斷斷續續的戲腔,小時候家里很窮,哥哥會帶著自己聽戲,看著透過縫隙與洞口,照在墻上的光和影,人群就在墻的那一邊,那個世界的喧囂和熱鬧,從來都與自己無關。
她輕輕吐著字,看著那枚鏡子里,柔弱而又蒼白的面容,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一張少年的臉孔。
“寧奕”
遠方似乎有著輕微的震動,有馬蹄聲音傳來。
徐清焰聲音戛然而止,她面色變得蒼白起來,窗戶縫隙看去,晦暗不清。
是哥哥來了嗎要把自己接到皇城了嗎?
徐清焰手指掐入掌心,然后怔怔看著那邊,從車廂那下來了三個人。
看不清下車的那三人面容。
但那道聲音卻再熟悉不過。
“徐姑娘。”
少年的聲音,讓黑暗當中即將熄滅的火光搖曳一二。
整間屋室,重新亮了起來。
(說一下更新,更新是每天兩章,早上10點左右,晚上9點左右,特殊情況會請假。)
請: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