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池入住的日子平淡如水。
很快便到了“談判”的時候——
這七日的生活過得倒也簡單,陪著丫頭拆解天清池主的棋盤,只不過那位古圣賢布下來的“謎題”線索錯綜復雜,七日的拆解連一絲頭緒都沒有獲得。
道宗馭風雷之術破開的后院,那里得到的“兩顆眼珠”,也沒發現什么值得深挖的訊息。
巨人王的觀想世界里,能夠獲得的啟示,都是關于“執劍者傳承”的提示,此事不可外傳。
便斷絕了寧奕想要依托靈山來找到“答案”的念頭。
云洵派遣至孤驪山的情報司執法者,到現在還沒給出明確的情報答復…只不過“結盟”達成,一塊象征著情報司至高地位的令牌被云洵親自送到了寧奕手上,手持令牌,便等同是大司首親至,只要云洵一日在天都不失勢,這塊令牌便可調動情報司四方風云。
這幾日寧奕的睡眠相當充裕…像是回到了蜀山修行的寧靜日子,丫頭拆解棋盤,而他就在天清池湖水之上修行,練劍,禪定。
當他睡醒之時,湖心亭披著黑蓮衣的丫頭已為他準備好了早餐,蒸籠里擺放著兩籠捏出整整齊齊十五個褶皺的灌湯包,小銅爐里翻滾著鮮甜的羊奶,還有一只外皮金黃酥脆的羊腿…靈山的苦修者不吃肉,但宋伊人是佛門世俗間的外道客卿,“小洞天”里據說栓了好幾頭北境草原放牧的羔羊,這次回靈山,給寧奕特地送了兩大條風干羊腿。
蹲在小銅爐前的丫頭,赤腳踩在涼亭石板上,手里拿著一個小蒲扇,沒有動用星輝,而是搖動著小蒲扇吹風,后知后覺發現寧奕的到來,抬起頭來,鼻尖磨蹭了一層細膩的黑灰。
丫頭還是那個丫頭。
那個在西嶺菩薩廟里可可愛愛,蹦蹦跳跳,永遠也長不大的小丫頭。
陽光落在亭子里。
寧奕從未有一刻,如此切實的感受到“幸福”…在西嶺廟飽受風霜,入蜀山修行,進天都名利場,此生顛簸,唯有一人始終相依…那個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微光落滿丫頭的面頰,光潔的額頭凝著兩顆汗珠,她笑起來露出虎牙和梨渦,一只手以絲帛裹住羊腿的纖骨,聲音軟糯:“啊…張嘴,我喂你吃。”
“咔嚓”一聲。
表皮酥脆,入口即化,肉質緊實,易嚼多汁。
好吃到寧奕的眼眶濕潤…是真的因為好吃的原因。
“怎么樣怎么樣?”
丫頭笑瞇瞇單手拎著羊腿,另外一只手捏著巾帛,不動聲色替寧奕擦了擦嘴唇:“聽說北境的風干羊腿,肉質極佳,須得以炭火烤之,方能入味,入髓,若是以星輝之火灼燒,反而暴殄天物…所以我一大早就爬起來烤這只腿子了!”
“太好吃了…”
寧奕大口啃著丫頭送到嘴邊的羊腿,淚流滿面,咀嚼的時候含糊開口。
“待會我要出門,與‘天都使團’談判…”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試探的意思——
與太子的談判,寧奕并不希望丫頭“參與”進來。
這是一件私事。
準確的說,是他與太子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雖然一個代表靈山,一個代表天都,但歸根結底,真正上了談判桌上,雙方都明白這場談判的意義。
這是兩個人之間的利益博弈。
裴丫頭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一邊專注喂著寧奕吃羊腿,一邊漫不經心的開口,“好呀,要出門呀…要順利哦,早點回來,晚上想吃什么?”
寧奕微微一怔。
他喉嚨滯了滯,“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不啦。”
裴丫頭搖了搖頭,寧奕留了大塊的羊腿,她笑意盎然道:“你多吃點,我吃不完。這幾天乏了,本姑娘不想出門,就想在家鉆研棋道,順便下下廚,我家的夫君可要早點回來,飯菜若是涼了,我可饒不了你。”
丫頭的每句話,落在寧奕心底,既有溫暖,也有酸澀。
他深吸一口氣,笑道:“夫人等我喜訊。今兒我要再宰凈蓮幾只羊腿。”丫頭替寧奕理了理衣襟,故作嗔怒道:“我可沒工夫天天蹲在爐子前吹炭火烤羊腿。”
寧奕伸出一只手,替她把鼻尖的灰漬抹掉,輕輕以指尖點了點丫頭的白凈額頭,柔聲笑道:“我怎么舍得讓我的丫頭變成一個小黑炭?”
裴靈素張牙舞爪的發怒,最后像是一只小老虎,抱住寧奕,把滿面的黑灰都蹭在了寧奕的衣衫上,聲音透過衣衫悶悶的響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寧奕拍了拍小丫頭的后背,笑瞇瞇道:“就算是黑炭,也是全天下最可愛的小黑炭。”
與丫頭一陣臨別纏綿,寧奕離開府邸。
與天都使團的談判時辰乃是午時,此時方才辰時末,還有一個時辰…凈蓮此時應該已經從小蓮花山出發,與朱砂一同前往客卿山,接閉關的佛子云雀出席談判。
整座靈山禪律兩宗都極其關注這場談判。
大客卿離開靈山,由寧宋二人負責坐鎮云雀左右,與佛子一同完成談判…此事的決議已在一周前大雄寶殿的光明席上通過。
向來排外的律宗大宗主沒有表示反對,此事的進展便極其順利。
或許是因為寧奕在天清池外證明了自己的原因。
或許是因為佛子折服了這位大宗主。
這場談判對靈山很重要…與東境,天都之間的關系,還有眼前便可觸及的“利益”。
寧奕站在天清池水之上,只差最后一步便可離開圣地,他做了個深呼吸,把自己的思緒重新整理了一遍,伸出手,推開虛無縹緲的“門”。
池水蕩漾。
陣紋蕩散。
下一剎那,一縷雪白的劍芒在面前奔襲而來。
“逆徒受死!”
一道嬌斥,在空中如雷霆般炸起,踏出天清池陣紋的寧奕,皺起眉頭,微微側臉,那柄長劍便擦著自己的面頰劃過,劍尖點在古圣賢禁地的陣法之上,濺起一陣虛空漣漪,刺劍之人借著反震力擰腰一腳踩在虛空上,在空中翩若驚鴻的轉了一個方向,再度刺出一劍。
這一劍由上至下,向著寧奕天靈蓋刺來。
寧奕看清了“刺客”的面頰,面無表情,星輝神性劍氣通通都沒有動用,只不過猛地拂袖,大袖內的勁氣便轟然蕩開,平地掀起一股龍卷,將這柄古劍的劍刃直接擰成麻花,連同那刺劍女子的袖袍一同擰轉。
兩人瞬間交觸在一起。
寧奕后退一步,那柄擰成麻花失去所有鋒芒的劍器,就如廢銅爛鐵,擦著他的面頰劃過,同時那女子倒懸不受控制下墜的面容,也映入寧奕面前。
他可以一掌擠出,打在對方胸口。
也可以一擊鞭腿,直接將這具脆弱嬌軀踢成兩半。
“千手”的近身廝殺招式之中,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了卻此人的性命。
但寧奕并沒有這么做——
他只是探出兩根手指,硬生生刺入劍刃風氣之中,兩根手指如金鐵一般不可撼動,架著廢銅爛鐵連同女子一同擲出,甚至半路上還卸了力。
披著灰袍的女子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大樹上,即便寧奕已經保留大部分余力,她還是咳出一大口鮮血。
“辜圣主沒告訴過你,十境是條大鴻溝,十境之下的襲殺,對大修行者已是無用。”
寧奕嘆了口氣,“沈姑娘,寧某不是善人,下次若再偷襲,恐怕下場就不會這么輕松了。”
說完便抬腿要走。
“寧奕!”
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從沈語胸膛里拉長喊了出來。
背靠古樹的灰袍女子,神情陰沉,扶著廢劍艱難站了起來,尖聲道:“我瑤池與你將軍府勢不兩立,今日你若想走,便從我尸體上跨過去!”
寧奕皺起眉頭。
瑤池與將軍府勢不兩立?
下一剎那,沈語便真如一道奔雷,持劍而來,那柄廢劍在她氣勢疊加之下,兇悍如狂濤,迸發出好幾層星輝巨浪,擇人欲蝕。
只可惜遇到了寧奕。
即便寧奕只是十境,也只需要單手便可攔下這“萬丈波瀾”。
寧奕眉心一縷劍芒遞出,在心湖篆養許久的書院飛劍化為三道流光斬切而出,只不過這一次沒有傷人,直接打散了沈語的殺意,刺破左右肩頭的衣袍,將她前進的身軀打得停滯,第三把飛劍懸停在沈語額首之前。
寧奕兩根手指并攏,止住飛劍刺入女子額頭的劍意。
他冷冷道:“何至于此?”
沈語盯著那柄飛劍,忍不住以額頭向前抵壓,龍紋懸停殺念,劍器本身已經極為不悅,在此番挑釁之下更是不顧主人命令,雖不刺入血肉,但也絕不后退。
凜冽劍意之下,她眉心裂開一道血痕,潺潺鮮血布滿蒼白臉頰。
沈語的胸膛劇烈起伏,盯著寧奕嘶聲憤怒道:“我家師尊留了一塊‘令牌’,命魂相聯,可證平安…這幾日令牌黯淡,破裂開紋,圣主若是出了問題,將軍府,沉淵君,便是萬死難咎!”
沈語再度抵額。
寧奕面色如常,只不過重新叩指,三把飛劍收回眉心。
女子面色蒼白,身軀向前踉蹌,不受控制的墜跌在地面,濺起一灘灰塵,滿面鮮血與塵埃,無比狼狽與凄慘,她狠狠從袖袍里取出一枚竹簡,擲向寧奕。
自己當初贈予大客卿的…生字卷竹簡。
“寧奕…這是你的吧?”
沈語竟笑了起來,猙獰道:“我師姐說,不能受你這種人的恩惠…師尊待我恩重如山,她在殿前受辱,可惜我無能為她報仇,今日既然敗了,要殺要剮便隨你了。”
寧奕蹲在小姑娘面前,一陣無語,“你這話說的,我像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你本就是惡人,徐藏撿來的孤兒師弟,能是什么好人?”沈語抬起頭來,冷笑道:“當初徐藏殺了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只可惜他死的太早。”
寧奕沉默下來。
怪不得…瑤池對自己敵意很重。
徐藏當初大開殺戒,顯然會波及一些無辜…沈語就是當年的受害者。
仇怨像是一個圓,只要人心中尚存執念,那么便不可化解,也不可能追溯到盡頭。
寧奕看著這個明顯稚嫩的小姑娘,忽然連一個字都不想再說了。
他起身便要離開。
“姓寧的!敗類!人渣!”
沈語破口大罵,“你有種殺了我啊!”
“…好啊。”
寧奕起身的背影忽然一怔,他只轉了半張側臉,一雙漆黑如幽火的眼眸,倒映出趴在地上的女孩惘然神情。
一股驟烈的殺意,瞬間席卷了沈語的全身。
小姑娘的面色陡然變了,她渾身像是墜入冰窖,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寒顫,整個人如同墜入了地獄,在那一瞬間,與寧奕眼瞳對視的那一瞬間…本以為連死都不怕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語,在靈魂的深處感受到了“恐懼”。
然而,也只有一瞬間。
這種如山一般的殺念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寧奕的臉上是春風一般的笑容。
“可惜了,我今日心情太好,不想在家門口殺生。下次你若是想死,便在其他地方試著對我出一劍…我一定成全你。”
他頓了頓,淡然道:“小姑娘,結怨容易解怨難,瑤池和將軍府的恩怨不應該就此結下。回府之后,仔細想想,辜圣主讓你外出歷練的原因是什么,你我兩宗之間共同的敵人是誰,今兒又是什么日子…以你現在的腦袋瓜子,若是當上了小池主,才是瑤池倒霉的那一天。”
沈語怔怔趴在原地。
寧奕并沒有去撿那位生機竹簡,最后留了一句提點,“這枚竹簡是宋大客卿破境的重要物品,他將竹簡給你治病,還不懂什么意思嗎?大客卿才是最在乎圣主安危的人,他已經遠赴瑤池,如果連涅槃都無法幫到瑤池的話,你又能做些什么?”
“若真心想為你師尊好,或者真心想殺了我,那么不妨好好修行,先破個十境再說。”
寧奕一邊咕噥著生字卷暴殄天物,一邊伸懶腰打哈欠離開。
只剩下沈語一個人出神。
她最后伸出一只手,默默按住了那枚竹簡,神情痛苦的陷入了沉思之中。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