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竟然…落了淚?
王顯心跳如鼓。
自皇帝出生,他就是其侍御,已有二十七載。幼時不論,而自皇帝承寶(立為太子)至今,就只先帝駕崩、已故順皇后薨天之時見過兩次,今日真真才是第三次…
元暉暗暗吸著氣,看著李承志眼神都變了。之前因元恪著重交待元淵護好李承志而生出的那點嫉妒,更是蕩然無存。
李承志立的可是舍命救駕之功,他拿什么比?
自知失態,皇帝卻半點都不遮掩。只是咬了咬舌尖,迫使心情緩和了一些。
“見你醒了,朕也就放心了…”
元恪在枕頭下摸索一陣,將一樣物事遞到李承志面前,“此璽暫授予你,可予你從五職之職暫領虎賁,莫要讓朕失望…”
東西不大,應是白玉制成。約摸一寸方圓,高約兩寸。頂上雕著一只神獸做紐,應是倪俊。
當看清是何物,王顯、元暉等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差點跪下來。
陛下瘋了?
李承志頭都麻了。方才還怒己不爭,恨己不幸的那點怒火早不翼而飛。
皇帝行璽?
這東西可是能調兵的?
而且能用來下圣旨,且不管是誰寫的,蓋上這枚印就算數…
皇帝有時若不在殿中,手中無天子之璽(大印)可用,臨時下旨時蓋的就是這枚隨身攜帶的行璽。
像是被蜜蜂蜇了一樣,他“嗖”的往后一縮:“臣不敢受!”
“還有你不敢受的?放心,只是授你暫負宮禁,最多只可調令虎賁,有何可怕的?”
那也不行。
若是高肇、于忠那個層次,臨時接一下也就罷了。但他現在才幾品?
且還是如此風起云涌,風雨飄搖之時,說不定這玉璽就會成為索命符,幫誰背了黑鍋…
他頭搖的撥浪鼓一樣:“陛下但有所命,便是刀山火海,臣也能赴得。但寶璽乃天命所象,非天子不能用之,故而請陛下收回成命…”
看李承志避寶璽如避蛇蝎,皇帝悠悠一嘆:“知你行事從不越雷池半步,也罷…元暉!”
“臣在!”
“喚劉騰來,將天子令交由李承志,并那差事也一并交轉!”
元恪輕聲笑道,“既然敢為朕赴刀山火海,那暫負宮禁自是不在話下,暫令虎賁之事,就莫要推辭了,也好讓朕睡個安穩覺…”
怪不得你熬的跟鬼似的,原來一直在等我醒過來?
李承志暗暗叫苦:“陛下,臣如今有傷在身…”
“即然沒死,就給朕挺著…”
元恪斥了一句,又打了個呵欠。
一說睡覺,怎當即就來了困意?
心中一動,皇帝暗道了一聲果然。
現在除了李承志,好像再無一個讓他敢信之人?
是了,為了朕,李承志連命都敢不要,不信他,朕還能信誰?
“你久昏初醒,精力定是不濟。不用為朕著急,調理好自身才是正緊。左右朕還能挺些時日…”
頓了頓,皇帝竟罕見的打了個哈欠,“但這宮禁,一定要守好了…無大事莫要煩朕…”
看著皇帝哈欠連天,困的兩對眼皮不停的打架,李承志卻不知說什么好。
元恪啊元恪,我可是鐵了心的要造反,立志要做天下頭號反賊的。你卻把我當頭號忠臣用?
總覺得萬般不妥,蠕動了一下嘴唇,準備說點什么的時候,皇帝竟然已經睡著了?
徐謇、王顯等人又喜又羨。
這些時日以來,還是皇帝第一次主動入睡。難不成李承志真就成了皇帝的靈丹妙藥?
自皇帝登基至今,寵臣不少,如趙倄、茹皓,乃至如今的高肇。但被皇帝如此信任,從未有之…
元淵悵然一嘆,低聲說道:“你若真愿為君分憂,就莫要推辭…你又可知,這七八日來,陛下若不飲酒,絕無法入睡。便是飲酒睡了,至多半個時辰就會驚醒…”
怪不得皇帝如此憔悴?
隨便換個人來,絕對比元恪更要惶恐不安,夜不能寐:這可是宮禁重重,羽林、虎賁等禁衛足三萬的皇宮。卻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刺客行刺成功?
天知道宮中有無刺客的同黨,是不是已經潛伏到了皇帝身邊?
而自己陰差陽錯,舍命為皇帝擋了一刀的舉動,自然就如烙印一般,讓元恪終生難忘…
李承志唏噓不止,剛要問問元淵皇帝給劉騰交待了什么差事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昏了七八天?
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
怕不是…殘了吧?
心中驚懼不已,額頭上又冒起了冷汗。李承志用力的抬著手,踢著腿,慌亂的摸索,試探…
“放心,怕的只是你不醒。”
王顯小聲提醒道,“我與徐師辨過,那筆刺用毒液煮過。最毒的是葛藤,另有砒霜、附子、合歡華等…
除砒霜外,其余三毒皆可迷心。但這七八日已來,你體內毒性已驅盡七成,但能醒來,休養進補些時日自當無礙…”
意思是就是沒殘廢,也基本不會有后遺癥?
李承志暗松一口氣。
要真成了殘廢,還造個屁的反?
沒聽說過,哪一朝的開國皇帝是坐在輪椅上打的天下…
心中感慨,又見徐謇、王晃等人眼巴巴的盯著他,李承志無奈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從未有臣子拋下帝君,先顧自己的道理。諸位放心,下官即刻就予陛下醫治…”
下官四肢無力,雖不能親手施治,但可先觀之一二,再由醫令與中尉問針施藥…勞煩醫令與中尉,先將縛于陛下胸下的藥紗解開…”
早就等著他了。
王顯與徐謇幾聲低喝,掌燈的掌燈,拿藥的拿藥。怕不小心弄疼了皇帝,李承志還令醫官給皇帝喂了半碗藥酒。
也是奇了,只是眨眼的功夫,元恪睡的就跟泥條似的,任醫官施為,竟半點都不見醒。
當紗布解開,醫官小心翼翼的擦凈傷口上的藥粉時,李承志眼神一凜。
傷口呈扁平狀,約有半寸。應是被肝積水浸泡了許多天的緣故,有些浮腫,像是小孩的嘴一樣往外翻著。
皮肉稍嫌干硬,且透著一種奇怪的顏色:皮是白色,就跟刮光毛的豬皮一樣。約一分以下就是脂肪,薄的可憐,近似半透明。這也賴于皇帝飲食清淡,極少食肉,更不喜油膩之物。
詭異的是,再往下的肌肉層,竟也呈白色?
就跟解凍后,泡在水里的豬肉一模一樣,至多稍稍有些暗,連粉白都達不到。
乍一看去,比當日胡保宗那似是被狗啃了一樣的傷口不知好看了多少倍。而且還不用想方設法的止血,但李承志越想越不對,越看越覺的,這該是一具死人的尸體才對。
血呢?
隱隱記得當日遇刺后,皇帝好像也沒流多少血?
而且這都已七八日了,傷口為何無半點逾合的跡像?
若論醫術,說李承志是半吊子,都算是夸他。一見此狀,他頓時就有些坐臘。
看他滿臉驚疑,徐謇與王顯對視一眼,皆是暗暗嘆氣。
瞅了瞅皇帝,看其睡的深熟,王顯低聲說道:“賴你指點,若只是縫合皮肉,我與徐師皆能照貓畫虎,學個七八成。
但陛下肝火太旺,氣血過虛,無血氣滋養,便是將這傷口縫了也是無用。且不知為何,陛下腹中這怪水屢生不止。故而我才與徐師商議,先行包敷,等你醒來再做處置…”
只是皇帝氣血太虛的緣故么?
如果只是肝的問題,即便血氣再虛,也不可能肚子上破個洞,卻不見流血?
再者,這都七八天了,皇帝體質再弱,也不可能傷口一點都不愈合?
而且連傷口的皮都硬了?
李承志心里一動,想起了前世時處理過的一次安全事故:面點師的手被卷進了活面機,骨頭都出來了,卻沒流多少血。后來才知道,病人長年腎病,已到高凝的程度:大致就是就是血一見風,就會急速凝住。
見他沉思不語,徐謇又說道:“還有一樁:傷的如此之重,但陛下卻無多痛。老夫行醫一甲子,實無見過此癥,不知李侍郎可知何故所致?”
感覺不到痛…皇帝當天好像也這么說過?
如果刺到的是死肝,自然感覺不到痛,但肚子上呢?
這可是直接被刺穿了…
心里一沉,李承志低聲喝道:“掀起陛下脛衣!”
不知其意,但王顯照做,將元恪的褲管卷了卷。
果不其然:干癟青黑的小腿上,就如蚯蚓一樣…
李承志嘴里陣陣發苦:他雖是半調子,但至少經過培訓,且見過不少,知道些醫理常識。
哪是什么氣血不足,才導致傷口久不見愈合?
這分明是肝病太重,又引起了腎病,導致高凝。而且已到了極高危的程度,稍一受傷,就會引起神經病變,皮肉壞死…
打個比方,就如腳跟上的老繭,神經已經病變壞死,如果剜掉一塊,當然也感受不到疼,也更不可能正常的皮肉一樣自動愈合。但老繭是磨出來的,皇帝的肚皮卻不是磨出來的,而是生來就有。所以肯定會發炎,逐漸感染,形成潰瘍。
就皇帝這個體質,一旦感染,離死也就不遠了…而且這可是肚子上破了個洞:也不可能就一直這樣漏著,讓皇帝的內臟天天吹風?
要能挺過一年,李承志敢跟著姓元…
況且還有高凝…說通俗一點:皇帝隨時會腦血栓、心肌梗塞,甚至一發病就死的肺栓塞…
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徐謇、王顯等人的心里都如壓了一塊石頭,越來越沉。
剛進殿的劉騰和元暉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李承志猶豫了許久,用力的一咬牙:“恕下官無能為力…”
眾人的臉色齊齊的一白。
“噔噔噔…”劉騰兩腿一軟,往后退了幾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李承志,你當日如何說的:但有臣在,定保陛下無恙…”
我剛才都還說了呢,又能怎樣?
李承志只猜測皇帝可能是肝硬化,但從來不知道,竟然這么重,竟到了病入膏肓,隨時都會一命嗚呼的地步?
舍命挨了一刺,竟只能讓皇帝多活個一年半載?
而且說不定,哪天皇帝突然犯病,就是兩腿一蹬一瞪眼?
李承志陣陣煩燥,硬是忍著怒火解釋道:“若只是外傷,下官最少有八成把握。但醫令與中尉想必也予寺卿提過:陛下如今氣血不足,不足以潤養傷處,傷口根本無法自愈…便是扁鵲復生,華佗再世,也回天無力,何況下官?”
王顯都已面若死灰,乍一聽,李承志所言與徐謇與他所斷并無二致,突的就迸出了幾絲血色:“只是傷處無法愈合?”
何止?
李承志忍了又忍,終是沒敢說稍一不慎,皇帝就會中風(腦溢血),心痹(心股梗塞)。
劉騰瞅了瞅昏睡的皇帝,咬了咬牙,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當時,被陛下逼急了,中尉曾言,若如這般精心施藥,當能…過得一年半載…你又如何說?”
不怪他如此心急,委實是李承志的一句,關系到他們是不是立即就得給皇帝陪葬…
見李承志點頭,十人中有九人,竟都暗暗松著氣。
陛下命不久矣,舉朝皆知,連皇帝自己也清清楚楚。便是真有朝一日,陛下因此故有了萬一,今日之因也只能算是雪上加霜,便是論他們的罪,也罪不至死…只要皇帝不是現在就死就成…
“那就盡快施治…”劉騰舒著氣,催著李承志,“至少也能讓陛下好受些…”
好受些?
除了讓皇帝多些心理安慰,還有個鳥毛用?
他現在頂多就是把這個破洞縫起來。不出一兩月,傷口就會逐漸壞死,引發感染、潰瘍,而后蔓延到肚子里…
以皇帝的體質,還能再挺幾個月?
李承志恨的想罵娘:一群王八,怪不得皇帝誰都不敢信?
你們算是逃脫了大難,但爺爺呢?
拼著鬼門關上轉了一遭,竟就落得了個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