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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云哥兒的軍隊(四千)

  初十早上,汴水河畔,秋風和煦,不少野鴨在在河對的蘆葦叢中游蕩,有附近得村民想要打兩只,但鴨子很警覺,一見人撲騰一下翅膀就鉆入蘆葦叢中,很少有人得手。

  也正因如此,每次得手都顯得格外珍貴,令人喜悅,獵手會激動高呼,旁邊的人也紛紛圍靠過來評頭論足,臉上洋溢著各種表情。

  司超站在大營哨塔上,遠遠看著那邊,心中有些懷念,那樣的日子他再熟悉不過,曾經他也是農戶出身,后來慢慢因為各種機會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也因為他身世,比起別人他很多時候都容易被邊緣化。那些東西司超其實是懂的,即便他有能力,也打過勝仗,做了不少事,但天下大多數事情官家是沒法親眼看到的,如果沒有人在官家耳邊說話,官家也不知道誰做了什么。

  這時候就要看人緣和人脈了,像他這樣從農民起身的將領,最缺的就是這個,所以他心里沒有太多期待,能夠榮華富貴過完一生就是他最大的期許。

  可在正陽卻遇到了史從云,一個年紀輕輕,處處對他另眼相待的高層將領,本事和能力也遠遠出乎他的意料,接二連三的示好和信任說實話讓他心里很感動,不過也有些不安,實在不明白對方為何會這么看重自己。

  史從云,如今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他的父親是侍衛親軍馬軍指揮使,父子兩可謂位高權重。在官家身邊說上話也不算什么吧,所以輕易就把他從壽州前線調回大梁,還把訓練水軍的大事許多都交給他。

  想到這些,他越發覺得自己必須對得起云哥兒的信任,把這支水軍練好。

  他當初負責防御渤海沿岸,有不少水戰的經驗,加上云哥兒從南唐將士口中問出來的一些他不知道的東西,訓練水軍是完全足夠的,再說水軍很多時候都是要上岸作戰的,和陸戰也有很多想通之處。

  只是云哥兒的許多說法和練法讓他覺得新穎又沒見過。

  他記得節帥給他們說過,打仗不能只靠少數人的勇氣和武力,越有凝聚力的軍隊越厲害,越團結的軍隊越能打。

  所以他要求將領們首先要培養士兵的凝聚力。

  對于這個凝聚力,司超不太理解,他覺得大概就是讓士兵們覺得大家都是自己人,上了戰場相互信任。

  可節帥執行起來卻很特別,他首先組織一個升旗儀式,要求每個月初一,初十,二十都要舉行,全軍大小將校士兵都不得缺席,眾人在校場將臺前列陣,一起齊高聲背誦《詩經》里的“秦風·無衣”。

  隨后將中軍的牙旗從旗桿底部緩緩拉到旗桿頂端。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之前他也不知道,如今他已經能默默背下,每次念起來心里都有異樣的情緒。

  當初就不少人提出過反對,他和潘美還有幾個都指揮使都覺得這些大頭兵多數人大字不識一個,平時還要訓練,哪會有能學背一首詩呢?

  結果節帥態度強硬,甚至出錢從大梁請了不少讀書人來軍營里教這些漢子背書,還下令體罰那些背部下來的人,他甚至親自到每個營地里去,和士兵們吹牛,并隨機點人抽查,背不下來的馬上體罰。

  也好在是這樣的世道,天下那么亂,誰都難安身立命,要是以前那些讀書的自持身份,即便給錢也少有人愿意壞了名聲來教他們這些大頭兵。

  雖然軍中一開始多少有些抱怨,節帥依舊堅持己見。

  司超想起來,有次在大梁城喝酒的時候,他也好奇的問了這個問題。

  那是他清晰記得,年輕的節帥端著酒碗哈哈一笑,就如他往日的做派,翹著二郎腿道:“司超啊,咱們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無論是語言上,習俗上的差異都很大。

  很多時候一點小小差異都會成為天大的隔閡,比如說他說的話你聽不懂,他喜歡甜的你喜歡咸的,等等,讓大家放棄交流和接近。

  不管世道有多亂,人都是有自尊的,而且越是到了陌生的環境里,越亂的世道,出于自保的本能和緊張,人的自尊和防備意識會越發強烈,也更加警惕與別人。這種大環境之下,一支軍隊是很難產生出凝聚力來的。

  所以我只是在做一些潛移默化的東西,讓他們都在做同樣的事,才有機會靠近,他們才會發慢慢發現其實大家沒什么不同,都是差不多的人,慢慢才能才能消除隔閡,產生凝聚力”

  那天云哥兒還說了許多,他和潘美都聽著,只看著那年紀輕輕的少年,輕浮的端著酒碗,翹著二郎腿,似不經意的說著那些話,身后欄桿外的大梁人來人往,吆喝聲嘈雜,那樣的畫面的至今司超還記在心里。

  到底是怎么樣的年輕人?

  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節帥還在軍隊的訓練中加了不少的新訓練,他稱為“信任訓練”。

  以前軍中就有將士負重疾走(跑)的訓練,要求將士腿上綁著沙袋,一口氣跑一里地不能喘粗氣。節帥把訓練的方式改了,依舊是負重跑步,不過要求五個將士為一組,扛著圓木一起跑。

  還有一種一隊將士為一組,把所有人的腳綁起來一起跑,一隊人中只要有人邁錯步子就會影響所有人。

  而且還有一種看起來十分簡單的訓練,每個小隊的將士輪流著來,閉上眼往后倒,讓其它士兵接住他。

  這些訓練穿插在早晚的作戰訓練之中,時間不長,但每天都必須有,司超也有些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按照節帥的話說,“打仗靠的是士兵,信任是長時間培養的,只有每個士兵都信任身邊的袍澤,打起仗才能戰無不勝。”

  雖然也有人抱怨,多數人都不懂這樣的用意,不過變化是明顯的。

  又是一天升旗,司超從哨塔看去,遠處將臺前,眾多將士每個軍列一陣,方陣嚴整,不像一個月前的稀稀落落,也沒人竊竊私語。

  整齊的喊聲回蕩在地大營上方,聲若炸雷,即便是數里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大營外遠處的野鴨被嚇得往蘆葦叢里拼命的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聲音在大營上方回蕩,遠處將臺上的黑色牙旗正在緩緩升起,潘美跟他說過這首詩的意思,聽著遠處雄渾響亮的齊聲,心中的激動也有些抑制不住。

  萬人齊聲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別說萬人,數百人想讓他們統一的喊話多數時候都是難事,但在云哥兒那些看似多余沒用的訓練下,這些人居然做到了。

  他隱約感覺這支軍隊慢慢的越來越像云哥兒說的那樣,是一個整體了。

  他覺得或許調回來大梁是件好事。

  早上的升旗結束之后,又是半個時辰的信任訓練,之后才是真正的武技訓練,下午則要到船上去訓練,官家給的時間很短,必須爭分奪秒,來不及一步步來了。

  云哥兒挑出大量做的好的,能說會道的人為教官,不授予他們軍職,無權帶兵,負責練兵,這些人來監視管理底層的訓練。

  云哥兒也幾乎整天都會在大營內巡視,毫不放松,而且他還有自己的很多事要做。

  史從云其實早就知道古代的軍隊訓練其實并不比后來世的差多少。

  想著知道個前后左右轉,齊步正步走那點高中軍訓就想訓練一支好軍隊是不可能的。

  這個時代的軍隊已經有很高的布陣需求,也有禁軍這樣接近職業軍隊的存在,所以常規訓練就已經非常完備。

  有五教的說法。

  一教將士識別各種形狀和顏色的旗幟,明白旗語,能知道上面下達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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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教將士們聽各種號令,明白數目,比如讓前進十步就絕不能走十一步。

  三教將士們各種步伐,包括前進、后退、左右、縱橫、分合、起、坐、跪、伏等多種戰斗基礎動作和變化。

  四教將士們使用各種長短兵器。

  五教將士們知道賞罰的制度。

  可以說,在這樣完備的訓練體制面前,那些虛頭巴腦的淺顯東西完全不夠看。而且常年的戰爭已經讓將領們明白,隊列、陣型和戰斗姿態比什么所謂的招式武藝更重要。

  因而軍隊訓練中看旗語、聽號令最重要,隊列和戰斗姿態訓練在第二位,最后才是長短兵器的練習。

  這一套史從云早在老爹軍中就明白了。

  他做的是通過通過信任訓練和一些日常操作,增強這支隊伍的凝聚力。

  同時針對北方軍隊不習水戰的缺點,用南唐士兵經驗和司超的經驗作為補充。

  不過這些還不夠,史從云知道增強凝聚力,提供向心力最好的辦法是理想!

  一個明確而得人心的理想是最能凝聚人心的!

  無論畫大餅也好,還是真的有機會也好,要給士兵們一個能夠期盼,能夠憧憬,長遠的,可持續的,多數人都盼著的希望。

  不一定能做到,但口頭上一定要說,要時時刻刻提醒將士們記得,以作為激勵他們的動力。

  這個希望史從云想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晚上還和趙侍劍在床頭認真討論過。

  能夠燒殺搶掠嗎?發筆橫財嗎?不是,史從云相信多數士兵心底不會真正期待那些,因為搶來的錢只能揮霍一時,之后如何安身立命依舊會讓士兵恐懼茫然,苦苦掙扎。

  為大周戰死,為國捐軀么?也不是,史從云相信多數士兵不會去想那些事,而且在爭取人心這點上大周其實做得并沒有那么好。

  之前在山西燒殺搶掠以致失去民心不說,這次在淮南也出了類似的事。而且和山西那次出奇的相似,當地有些百姓受不了南唐的繁重徭役賦稅,在周軍進入淮南之后就主動來投降,還表示愿意為大軍提供糧草。

  結果當時的周軍大將白延遇,趙晁等人不僅不以為意,覺得幾個平頭老百姓還敢大言不慚的支持我們?他們都多少甲,多少刀劍?

  于是非但不領情不在乎,還放任手下士兵劫掠百姓,淮南許多地方的百姓失望透頂,開始鑄墻自守,用紙層層疊起來,造成盔甲,被稱為“白甲軍”。

  之后官家派出軍隊去清繳,結果周軍還被白甲軍擊敗了!

  這件事是李谷在淮南時私下跟他說的,因為實在太丟人,事情沒有傳揚開。

  這種情況下,史從云也不相信天下多數士兵心甘情愿為周朝拋頭顱灑熱血,愿意無條件的為郭榮去死。

  思來想去,最終,他想到了一句話,“耕者有其田”!

  這句話想必是當下農業文明的終極夢想。

  也是漢唐王朝前中期對外戰爭那么積極主動,那么順利,士兵參戰意愿那么高的原因。

  因為每家都有田,那么保衛國家就等于保護自己的家,將士在外廝殺沒有后顧之憂,死了家里子女繼承土地安穩生活;立功了發一筆橫財,升官加爵改善生活。

  而像如今多數禁軍全靠國家養著,聽起來似乎很好聽,職業軍人,可那是因為他們中不少人都沒有自己的田地。

  唐末豪強做大,軍閥林立,土地兼并嚴重。

  士兵如果戰死瞬間一場空,妻子兒女沒有依靠和保障,身后沒有片土可以安身,也沒了軍餉供養,日子過不下去。

  沒死發一筆財,也時一時富裕,朝不保夕,長久的生計依舊焦頭爛額。

  這種情況下想讓士兵賣命,想讓士兵出力幾乎只有死命用錢砸這一條路,用豐厚的賞賜來讓士兵追隨。

  這就是當初大周開國之君郭威黃旗加身之后放縱士兵搶掠大梁城的原因,不給搶就要嘩變了。

  史從云和趙侍劍商量之后,又把口號改了一下,首先要把官家加上去,不然他吃不了兜著走,隨后之前要有些壯士氣的話。

  于是他的口號就變成“為官家開疆拓土,復漢唐雄風!使將士百姓富足,天下耕者有其田!”

  史從云親自讓趙侍劍把這幾個大字好好寫下來,去裁縫店找人繡出來,隨后掛在自己的中軍大帳外,使三軍將士得見。

  又讓趙侍劍寫了副小的,裝裱起來,晚上一個營一個營的去走,不厭其煩的向將士們宣講他們的共同理想,他們打仗的目的。

  不過在和將士們談心宣講時,他就刻意弱化的關于官家那部分,而是講他的想法和期盼,這支軍隊的目的。

  直說得口干舌燥,喉嚨發炎,趙小娘心疼得紅了眼。

  他咧嘴一笑,拉著小姑娘的手,聲音沙啞的說:“這件事必須這樣去做,不然我不安心,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或許能干成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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