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為王琪在伯奇皺著眉頭注意這個奇特的夢境。
絕大多數的夢域都會很完整。
但是這個夢域卻詭異地很殘缺,看上去是古老原始的聚集地,但是在遙遠的地方能夠看到現代鋼鐵叢林一樣的都市剪影,既古老又新潮,而其中有許多大段大段的空白,就好像是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出現在夢中。
這讓伯奇提起了警惕心。
她注意著那在夢中最真實的陶匠,這應該是夢境之主。
也是她的印記烙印的人。
但是很奇怪,她并不認得這個人。
是人類用這個人做為誘餌誘導她?她很快否定了這個可能性,天師府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畢竟是張道陵的后輩弟子,她打算直接將這個夢境之主擒下,在夢中拷問。
但是就在她準備出手的時候,制陶的男子微微抬頭,輕輕道:
“你終于來了。”
伯奇心中并不覺得驚異,她在入夢的時候就做好了對方有所準備,是針對自己的心態,但是她立刻發現,那制陶的男子并不是和自己所說的,而是另外一名高大英朗的男子。
伯奇下意識看過去,旋即神色驟變。
那個青年男子身上隱隱有一股極為可怖的氣勢,堂皇正大,讓她從靈魂深處感覺到了畏懼,伯奇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感覺到隱隱的寒意,轉過頭看到另外一側又出現了一名極美的女子,黑發垂落,額頭用線編織的裝飾,鑲嵌著一顆彩石。
忽然間,整個夢境變得真實過來。
一個個穿著古樸甚至于簡陋服裝的人來來往往。
他們用伯奇都無法辨認的古代語言交流,來回走動,有著人神共處年代所特有的自信和從容,仿佛剎那間來到了原始的人神時代,粗狂而又波瀾壯闊,真實無比,而伯奇站在他們當中,就仿佛一個局外人。
即便伯奇都恍惚失神。
正在這個時候,那制陶的匠人松開了手。
手中的陶器化作了一柄劍,而后瞬間斬向了伯奇。
衛淵是在入夢的時候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灌灌的羽毛讓他在夢中能夠保持清醒。
然后他就發覺到,自己的夢是殘缺的,并不真實的。
按照黑貓類的說法,經歷過的事情,會變成夢境的來源,所以古代強者的夢極為危險,因為在那夢中,會有各種各樣強大的存在,會有各類危險的秘境,但是衛淵卻發現在他的夢里,無法出現那些曾經見過的存在。
無論是雍容華貴的西王母。
聚集于涂山的萬國首領。
還是遠遠見到的,從天空中掠過的山海異獸。
這些‘他’都曾經見過,但是夢中卻無法出現。
或者說出現了,卻只不過是個虛假的造物。
衛淵只是略一思考便猜出了大概的緣故,過往經歷,無法放下才會變成夢,重點并非過往,而是經歷,那些強大的山海異獸,他只不過是曾經遠遠見到過,或者聽說過,不曾認知,不曾接觸,不曾與其戰斗。
對于那些山海異獸的了解情況幾近于無。
因為在現實中接觸過了桌子和大地,夢中才會出現真實的質地。
而在遙遠的過去,作為工匠的淵對那些強者,只不過是有過遠遠一瞥,不曾感受過其存在,不曾和其交手,自然不可能讓他們在夢中具備有足夠的實力。
而靠著對于夢的掌控來人為強化夢中造物,對于伯奇這種夢境的大妖來說,并無作用。
而西王母…
衛淵的夢中,甚至連虛幻的西王母都無法出現。
只有一片空白。
衛淵在這一剎那,有捏碎灌灌羽毛,強行掙脫夢境的沖動,然后發現伯奇極為地謹慎,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當中,他并不是真的沒有接觸過那個時代的強大存在。
于是他裝作了仍舊沉淪于夢境的模樣,而后在夢中出現了諸多強者中,唯一較為了解的禹和女嬌。
伯奇的警惕心成功放在了這兩位的夢中身之上。
而后,
衛淵掌中出現了真實存在的八面漢劍。
猛地橫斬。
當!!!
清脆的聲音炸開。
衛淵的臉上還罩著一層夢中的幻影,仍舊是工匠淵的模樣。
伯奇已經掙脫退后,手中也出現了一件盾牌。
盾抵御住了劍。
伯奇是夢中的大妖,在秦漢時代有著極為崇高的地位,而相應的,在夢中具備有等同于夢境之主的創造力,不會輕易被驅逐出夢,衛淵面色不變,掌心中的劍朝著伯奇殺去,外貌同樣被遮掩的伯奇很輕易地將衛淵的招式抵擋住。
旁邊沒有真正實力,只不過勉強是虛影的女嬌和禹朝著伯奇攻去。
哪怕是夢里的幻影,伯奇仍舊感覺到心底本能的恐懼和壓抑,不得不后退躲避招式,而后勉強防御住了衛淵的劍劈,盾牌震顫,發出巨大的聲響,但是衛淵很快發現,伯奇逐漸開始適應夢中幻形的壓制。
衛淵的神色仍舊沉靜。
突然,在伯奇攻向衛淵的時候,伴隨低沉的怒吼,衛淵的背后出現一頭極為猙獰的巨龜,有著食肉鳥的頭顱,毒蛇的尾巴拍擊空中,發出啪啪的聲音,張開嘴,朝著伯奇攻殺而去。
“旋龜?!”
伯奇駭然,本能后退,手中出現一柄長劍,刺入這巨龜之中。
只是虛幻。
衛淵手中的劍趁機迅猛劈落。
這柄劍早已經通靈,之前被伯奇入夢時候曾數次護住,夢中斬妖,醒過來之后,劍身之上猶有鮮血,伯奇避開,微怒,準備再度出手的時候,突然又聽到凄厲的大笑聲。
一只比得上三層樓那么巨大的怪鳥出現在衛淵背后。
三首六尾,每一個猙獰的鳥首里都肆意地大笑著,伸出利爪飛撲而上。
伯奇不得不退在此避開。
這是鵸鵌,一種古代兇獸。
但是,早就已經滅絕了才對。
怎么可能出現在這個夢里?
剛剛那個古代夢境…難道說,不可能!
伯奇心中越來越覺得荒謬,而且伴隨著一只一只即便是秦漢年間誕生的她,都覺得極為古老可怖的妖獸變化出來,那種荒謬就變得越發得真實而且洶涌。
這些異獸就仿佛是從遙遠的歷史中出現,哪怕只是虛影,沒有力量,但是無論神態還是動作都無比真實,就仿佛有人曾經親眼所見。
而伴隨著一只只山海巨獸的出現,她居然始終無法靠近那制陶匠人。
對方閑庭散步一般,而自己始終差了那么一步。
伯奇深深吸了口氣,運用現代人類的心理學知識,結合神通強行將越發洶涌澎湃的內心壓制住,保持著了應有的冷靜,只是顯露在攻擊上,卻多少有些急躁,甚至于開始無視那些帶給她巨大心理壓迫的古代異獸。
第一次無視的是一只蠱雕,那只巨大的怪物像是嬰孩一樣啼叫著。
然后沖向了她。
伯奇覺得自己身軀都有本能的僵硬,當然,這只是虛影,所以她沒有事。
第二次無視的是一只窮奇。
伯奇心中的恐懼消散許多。
同樣,那兇悍無比的窮奇也只是虛影。
她漸漸能不再受到各種異獸的影響,能夠逼迫這古怪的陶匠,當她的劍壓迫到對方的時候,她甚至于自己都不知道緣由地輕輕松了口氣,旋即聽到一聲低沉的咆哮。
在對方背后再度出現了一頭猛獸。
那是一頭白馬,但是卻有漆黑的尾巴,有猛虎一樣的四爪,嘴中滿是獠牙,頭頂是猙獰龍角。
駁,以虎豹為食的異獸。
同樣是虛影,不必在意。
伯奇想著,手中劍劍路一變,往前刺殺,打算將對方夢中之靈扣押。
但是旋即一股劇痛浮現心中。
伯奇的臉上浮現愕然之色,那只本應該是虛影,不具備力量的駁獸嘶鳴著越過了陶匠,那一根尖利的龍角瞬間洞穿了伯奇的身體,流出鮮血,伯奇是夢中的大妖,現在這只是一縷夢境之身,所以如同是青煙一般散去,繼而重新組合。
但是她仍舊不敢置信地看著前方。
心中不斷壓制不斷壓制的荒謬感恐懼感都一瞬間爆發出來,而且是以更兇猛的方式,伯奇忍不住在這夢中失聲喊道:
“真正的駁?”
“你怎么可能見到過真正的駁?!不可能!”
“禹王寫完山海經之后,就揮劍把山海經當中一切猛獸異獸都驅逐出了神州,連那些兇悍種族的國家都被放逐出去,人間不可能還有駁獸,除非你是在那之…”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衛淵神色微頓了下,愕然道:“禹王以山海經,驅逐了異獸?”
伯奇不說話,只是瞪大眼睛,死死注視著前面的陶匠,盯著他臉上自然的表情變化。
她沒有回答,但是這種沉默無疑代表了什么 衛淵閉了閉眼,克制住那種驚愕。
難怪…青丘國都在人間之外,難怪沒有山海經的異獸出現,原來如此。
他突然就想到了遙遠的過去,那在衛淵的記憶里幾乎是潛意識遺忘的事情,禹看著遠方對他說,淵啊,軒轅黃帝定鼎了神州的中土,顓頊帝斬斷了人神的天梯,而他們雖然治理了大水,卻留下了這么多食人的異獸,后世的人會怎么看他們呢…
淵當時以為,禹是要做山海經警示后人。
原來,禹做山海經是為了徹底將威脅人族的異獸驅逐出神州…
所以天下的九洲能夠全部歸于人的統治。
并且在下一個世代,人團結在了一起,成為了國家。
鑄造九鼎,人神分居。
衛淵抿了抿眼睛,仿佛時間在這一瞬間飛快地后退,他看到那看著遙遠大地,雙目明亮如同火焰的青年,看到他的擔憂,那個時代是洶涌澎湃的,但是在眾生之中,第一個將時代的波濤攪動起來的,正是那個叫做禹的男人,他做到的比傳說中更多的事情。
年輕的陶匠呆了許久,突然笑起來,他輕聲地咕噥著道:
“確實是他會做的事情啊…”
伯奇的腦袋嗡的一聲。
她看到那只性格兇悍,在山海年間以虎豹為食的駁像是臣服一般,在那陶匠面前低下了頭,而那陶匠在聽到禹王和山海經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特殊的表情。
那是混合著悲傷,懷念和遺憾的神色 就仿佛在遙遠歲月之后突然聽到了熟悉的消息,熟悉的人,雖然你已經不再,雖然過往的時代已經淹沒在時間當中,但是我看到了你所改變的世界,我獨自舉起杯對著遙遠的長空,為之驚嘆,為之高歌,仍舊舉杯痛飲。
她是伯奇,通曉人性和夢境的大妖,掌握著現代人類的心理學。
她知道,這一瞬間的表情代表著絕對的真實。
駁是山海經的異獸,純血的駁已經消失于神州的人間,想要見到過它的力量,除非在禹王動手之前和駁獸戰斗過。
伯奇第一次在夢中生出寒意。
這里究竟是誰的夢?!
陶匠將劍倒持。
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浩瀚的水流沖過了地面,隱隱有狂暴的風雷之音,繼而,一頭巨大的猿猴突然站立在了水中,站立在那陶匠的背后,昂首怒吼,讓天地炸開巨大的雷霆,讓仿佛海洋一樣寬廣的古代淮水出現了一個一個深深的漩渦。
伯奇面色煞白,終于低嘯一聲,現出原身,她開始瘋狂汲取夢境的根基。
伯奇食夢,本就是他們一族固有的神通。
汲取夢境的基礎,讓夢這一概念無法繼續下去。
她誕生之后第一次無比急迫,且主動希望做夢的人快點醒過來。
這個夢簡直是…
她兩千年歲月當中見到過最可怕最恐怖的噩夢。
該死的,這個夢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就在這個時候,本應該被汲取消失的夢境突然變得真實了些,伯奇驚愕地抬頭,看向那平靜的陶匠,眼底終于出現了無比清晰的恐懼,這個夢,竟然無法被主動汲取,而比現代恐怖許多的淮水洶涌地砸落,伯奇分出的這一縷神魂直接被拍散。
最后化作了一個虛幻的殘魂,雙目無神。
衛淵都忍不住從先前聽聞禹王故事之后的一絲悲傷當中回過神來,有點咂舌,這無支祁有點可怕啊,以食夢這一大神通被秦漢年間廣泛祭祀的伯奇,居然都吃不動有他的夢?這是得有多重才能讓這樣的大妖都噎著啊。
這幾乎已經超過夢的范疇了吧。
衛淵忍不住失笑一聲,準備醒過來,可握了握手中羽毛,卻發現這個夢醒不過來了似的。
耳邊,水流的聲音仍舊奔騰如雷。
他動作僵了下,慢慢抬起頭。
風雷狂暴,金目雪牙,面白青身的巨大猿猴跨越洶涌磅礴的淮水水系,在同時低了低頭,一雙金色的眼睛突然有了自己的神采,和衛淵對視著。
衛淵:“…”
無支祁,好像是水神來著。
而且這貨沒死。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