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夢(4000)

　　酒店。

　　北原南風看著蜷縮在自己懷里的夏目美緒，輕輕攬住她柔軟的雪軀，閉上了眼睛。

　　而她懷里，已經睡著的夏目美緒感受到溫暖的懷抱，忍不住往前拱了拱。

　　然后…一抹清淚，突然從她臉頰滑落下來。

　　空間和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交織，定格。

　　朦朧間。

　　夢中。

　　夏目美緒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美緒。

　　黃泉國。

　　天空翻騰著黑霧。

　　四周也彌漫著黑霧。

　　能見度極低。

　　地面干枯漆黑。

　　但踏上去，卻又像踩在尸體上，腳底還會傳來輕微的回彈感。

　　夏目美緒茫然站著，手足無措。

　　嗒嗒嗒。

　　突然。

　　四周傳來了輕輕的沙沙聲，就像是腳步在逼近。

　　緊接著，交談聲便響了起來。

　　但夏目美緒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只是感覺…有一群人躲在暗影里，瞪著血紅的眼睛，帶著惡意，窺探著自己，竊竊私語。

　　夏目美緒抿著嘴唇，慢慢蹲了下來，將臉蛋埋進膝蓋里。

　　仿佛這樣能安全一點一樣。

　　但是…并沒有用。

　　竊竊私語聲，依舊縈繞在身周。

　　她開始顫抖，輕輕抽泣。

　　一個花季少女，待在這詭異的環境里，無論平常多么堅強，都無濟于事。

　　巨大的絕望之感撲面襲來，就要將她吞食殆盡之時…

　　“美緒。”

　　一個寬大手掌，突然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將瀕臨崩潰的夏目美緒拉了回來。

　　聽到熟悉的聲音。

　　她猛地從膝蓋上抬起頭來，然后緩緩扭過頭，淚眼婆娑的看著身后站著的高大男人，短暫的震驚后，刷的站起身來了，撲進了男人懷里。

　　雖然她知道這里是黃泉國。

　　眼前這個男人可能是假的。

　　但她還是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撲了上去。

　　“義兄…義兄…兄長大人…”

　　她呢喃著，崩潰大哭的同時，用力抱著男人，說話斷斷續續。

　　兄長…是真的。

　　是真的。

　　“抱歉。”

　　男人…北原南風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背脊，視線越過懷里的少女，看向籠罩著黑霧，能見度極低的前方，抿著唇，沉默不語。

　　終于。

　　手腳冰涼，已近崩潰的少女在北原南風溫暖的懷里，攝取了足夠溫度，漸漸的緩了過來。

　　理智回歸的同時，她終于注意到了一件關鍵的事。

　　她慢慢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義兄，帶著哭腔道：“…為什么你會出現在這里，我不是讓你放開嗎？”

　　“你和爺爺都被拖進去了，我總不能就看著吧。”

　　北原南風低下頭，笑了笑，平靜回道：“那不是我風格。”

　　“我可不想以后每夜夢回，都能夢到那扇漆黑的黃泉國門扉，以及那個沒有進去的自己…那也太惡心了。哦，如果自己老了之后，還要一臉戚戚然的跟人家提起自己的遺憾，那就更加惡心了，我不喜歡這樣的展開。”

　　“所以我自己跨進來了。”

　　“嗯…來帶你回家。”

　　夏目美緒用力攥著北原南風衣領，看著他的臉，抽泣著，想說些什么，卻又發現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微微張開嘴。

　　從心底涌現出來的巨大絕望和后悔，讓她的心臟收緊。

　　她用力抱住北原南風，一邊忍受著鉆心的疼痛，一邊崩潰道：“對不起義兄…對不起…爺爺真的瘋了…我連累了你…”

　　“想什么呢。”

　　北原南風用力一巴掌拍在她的挺翹臀部上，直接強行讓她從巨大的絕望中抽離出來，笑道：“我剛剛說了，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回不去了…”

　　“誰說的？”

　　“我說能回去，不是還有黃泉比良坂，傳說中的黃泉之路嗎？總能走出去的。”

　　北原南風輕聲打斷了夏目美緒，看著她。

　　夏目美緒抿著嘴唇，通紅的眼睛看著北原南風，再也說不出話。

　　“走吧。”

　　北原南風沉默片刻，笑著用額頭輕輕碰在她的額頭上，然后放開她，牽起她的手，開始往前走去。

　　“美緒，你知道地球是圓的吧？皇泉國也是圓的，放心，總會走出去的。我保證，我會帶你回去。”

　　北原南風隨口道。

　　夏目美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久違的笑容，帶著些許淚花。

　　此時的她，還沒有理解北原南風這句話的分量。

　　兩個人開始走。

　　在翻騰著黑霧的黃泉國。

　　朝著一個方向。

　　一直走。

　　漸漸的。

　　夏目美緒的體力開始跟不上了。

　　北原南風注意到了這一點，突然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來，我背你。”

　　“不…”

　　“放心，我都能把你徒手丟出去，還能背不動你嗎？而且背著你，我也能走快點。”

　　最后，在北原南風的一再要求下，美緒趴在了北原南風的背上。

　　然后翻騰著黑霧的黃泉國。

　　就只剩下一個腳步聲。

　　時間仿佛停滯。

　　北原南風一直走，并持續不斷的說話。

　　讓意識越來越模糊的夏目美緒，保持著清醒。

　　背著少女徒步前行。

　　略微休息一下后，繼續前行。

　　他仿佛不知疲憊一般，走了很久。

　　慢慢的，鞋底好像磨爛了。

　　北原南風也失去了時間概念。

　　但他偶爾還是會開口，讓背上的少女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

　　然后有一天。

　　四周一直存在的竊竊私語聲。

　　驀然消失了。

　　就像被禁聲了一樣。

　　隨之響起的，是隱隱約約，潺潺的河流奔涌聲。

　　北原南風眼前的黑霧散開。

　　她突然看到了一條河，他本能的走了過去，站在河的這邊，看向了那邊…

　　然后，他順利的看到了河對面，看到了隱藏在暗影里，如同山一般的龐大身影。

　　…是個女人，面目全非，身上爬滿了蠕動的蛆蟲，神周偶爾有浮雷閃動。

　　那是黃泉津大神。

　　黃泉的污穢女神。

　　在看到祂的瞬間。

　　夏目美緒清醒過來。

　　時間的概念，仿佛重新出現。

　　北原南風看著河對面，迎著那巨大的、翻著眼白的巨目，感受到祂好奇的目光。

　　突然笑了。

　　黃泉的污穢女神看著北原南風，短暫的沉默后，送上了滿是污穢和爬滿了蠕動蛆蟲的食物，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交換食物。

　　祂要葡萄和竹筍。

　　北原南風背后少女的一只手臂，一個眼睛。

　　北原南風答應了交換食物。

　　不過。

　　“交換食物可以…不過，你沒看到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嗎？還嚇她，吃我的，一條手臂，讓她回去，然后…我就吃你的食物，伊邪那美。”

　　北原南風也提了自己的要求。

　　污穢女神看著他，然后突然往前挪，將龐大的面目，湊到了北原南風面前。

　　下一秒。

　　北原南風的身后。

　　一條金線，從天而降。

　　‘門’再次緩緩打開了。

　　北原南風回頭看了眼，將夏目美緒放下，掰開她握住自己的衣領的人，然后不顧她哀求的目光以及哭聲眼淚，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推向門內。

　　但她并沒有出去。

　　北原南風回頭看向那個龐大的陰影。

　　污穢女神盯著他。

　　“我怎么知道你遵不遵守規則，你…算了，我好像也拿你沒辦法，一只眼睛，你先讓她回去。”

　　北原南風開口質疑。

　　但說到一半，他又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轉而加了個附加條件。

　　污穢女神死死盯著他，龐大的身影，帶來了極強的壓迫力。

　　祂緩緩點了點頭。

　　“…希望你遵守承諾。”

　　北原南風笑了笑，然后收斂表情，右手五指放在自己的眼眶上，緩緩用力。

　　指間陷進肉里。

　　然后刺破肌膚。

　　北原南風左眼眶流下血淚。

　　黑霧翻滾。

　　他伸出手，猩紅的手指捏著滴血的眼珠，遞向前。

　　并回頭看了眼。

　　夏目美緒已經在另一端。

　　再然后。

　　便是咀嚼聲。

　　最后。

　　北原南風從門的另一端，走了出來。

　　他眼睛恢復了，手臂也恢復了，完好無損。

　　北原南風依舊表情平靜，就像是什么沒有發生。

　　如同剛剛發生的一切，是夢一般。

　　但夏目美緒知道那不是夢，她跪在地上，崩潰大哭。

　　北原南風看著跪在地上的的夏目美緒，慢慢蹲了下來。

　　而伴隨著他蹲下。

　　天空厚重的鉛灰色烏云，往下壓了一分，雷霆在云層中奔走，發出轟鳴咆哮。

　　仿佛在怒斥著北原南風的大逆不道。

　　整個世界。

　　仿佛都在排斥，排斥著那個和污穢女神交換食物…已經被侵蝕的青年。

　　但北原南風沒在意，她只是按了按美緒的腦袋，笑道。

　　“你看，回來了，美緒。”

　　說這句話的時候。

　　北原南風真的跟平常沒什么兩樣，甚至還有點炫耀的意思在里面。

　　但對于崩潰的美緒來說。

　　他的這句話，比任何話都要讓她傷心。

　　他跪坐在地上，雙手用力攥著北原南風的衣領，越哭越大聲。

　　因為她親眼看到了那一幕。

　　…怎么可能沒事！

　　北原南風小聲安慰她，卻發現她眼淚根本就止不住，也根本冷靜不下來…最后他沒辦法，只能嘗試性的一個手刀，拍在她的后頸上。

　　效果不錯。

　　夏目美緒立刻暈了過去。

　　北原南風說了聲抱歉，然后抱起少女，將她輕輕放在緣廊上，伸手幫她整理了一下校服，幫她拍掉衣服上面的灰塵。

　　十分細致和耐心。

　　直到，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他才緩緩轉身。

　　看向身后。

　　藤木誠人，白日鬼隆明以及…那位鏡課的副課長島本敬介。

　　再一次出現在了夏目家神社。

　　他們親眼目睹了北原南風跨過了黃泉國之門。

　　然后又親眼目睹了，他從黃泉歸來。

　　“島本敬介是吧…剛剛出了點意外，我們繼續。”

　　北原南風眼角溢出紅芒，看著不遠處的鏡課副課長，表情逐漸變得猙獰。

　　而島本敬介看著那個從黃泉國歸來前，就非常不講道理，差點錘殺自己的青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北原南風開始往前走去，微風撩起他的發絲，他眼角逸散的紅芒越來越盛，皮膚通紅，隨著呼吸，滾燙熱氣撲面而來。

　　島本敬介不再遲疑，轉身就跑。

　　眾人頭頂上，游走著雷霆的厚重鉛灰色烏云，似乎感受到了地上的情況。

　　一道雷霆，突然落下。

　　直沖北原南風的頭頂而去。

　　北原南風輕描淡寫的揮拳，打碎雷霆。

　　巨大的轟鳴聲傳來。

　　島本敬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

　　…那是他此生的最后一眼。

　　一瞬間。

　　他思緒凝滯，變得緩慢。

　　拳頭撕裂肉體，鮮血噴涌而出。

　　血液順著島本敬介的嘴唇，往下流下。

　　他站在原地。

　　眼底倒映出雷霆，以及那張被雷霆照亮…冰冷如鐵的臉龐。

　　晚風徐徐。

　　夜幕與晚霞交相輝映。

　　地面的一切，仿佛都籠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

　　躺在地板上，蜷縮在一起的美緒醒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長長睫毛上掛著的點點淚珠還沒干，眼淚又涌了上來。

　　她看著旁邊坐著，正輕聲哼著歌的北原南風，猛的坐起身來，一把抱住了北原南風的脖子。

　　“怎么又哭啊…我這不是沒事嘛，事情都結束了。”

　　“你騙人！”

　　“真的沒事。”

　　北原南風一手抱著她纖細的腰肢，一手按著她的小腦袋，看著烏云逐漸散去的天空，撒了個善意的謊：“雖然看著嚇人了一點，但那只是幻覺而已，那位污穢女神并沒有真的吃手臂眼睛，再說了，就算真的吃了，不也長出來了不是嗎？而且你也看到了，最后我把那盤東西呼祂臉上了…話說真惡心啊，那玩意全是蛆。”

　　“那為什么你…”

　　“騙啊，懂不懂。”

　　北原南風笑了笑，將下巴擱在她的玉肩上，輕聲道：“話說美緒，你抱著還真暖和…”

　　晚霞下。

　　北原南風表情平靜，感嘆了一句后，抱著美緒輕聲，再次哼起了歌。

　　表情平靜。

　　這時候，夏目美緒還不知道。

　　北原南風為什么眼睛和手臂能恢復，不知道跟神明交易，違約的后果。

　　她同樣也感受不到，感受不到自己義兄此刻身上那讓人感到絕望的黃泉氣息，仿佛想要毀滅一切的暴躁混亂。

　　也就他還能夠抑制住。

　　如果不是北原南風。

　　換成任何一個人。

　　恐怕早就已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