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正常
“還是沒能瞞過你啊。”
停下在筆記本上翻動不停的手指，雖然被識破了偽裝，不過桐原真司看上去沒有多少尷尬，相反有些放松。
清水徹追問道：“具體是什么情況？”
“無非是高層幾個老頭子，”桐原真司嘆了口氣，“他們和東電高層私交不錯，自從你的新書開始連載，他們對你的印象就已經變差了，再加上最近的流言…”
“所以還是永田町那邊？”
“沒錯。自從聽說你被執政派和反對派都找上門來，他們就一直叫嚷著‘保持中立’。其實《海街日記》的項目是社長親自負責，前期籌備也差不多了，原本也不會被幾個人的三言兩語干擾，不過昨天的會議上，社長突然轉變了態度，就…”
說著桐原真司打量一眼左右，探身低聲道：“我估計，這應該是上面的意思，很有可能是永田町有人施壓。”
“永田町的議員能向東寶社長施壓？”清水徹有些懷疑。
“怎么不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的大企業和財團，哪個和政客官僚沒有勾結？政客需要資金和政績，財團需要利益和資源，雙方一拍即合，狼狽為奸，一百多年來一直如此。為了維護那邊的關系，我們這個項目…哼，就像是易拉罐上的拉環，說扔就扔。”
看著桐原真司發泄著不滿，清水徹略作思索，開口道：“不過現在只是暫停，等這次風波過去，應該還可以恢復吧？”
“不，清水君，暫停只是糊弄外人的說法，在我們這里就等于中止。本來導演和劇組人員都已經找好，演員試鏡也差不多了，突然暫停只會讓他們分散到其他項目中去，再過一兩年說不定人都聯系不上，又怎么恢復？到時候即使想再撿起這個項目，也只能是重新從頭開始做。”
“原來是這樣。”
“可惜我只是個中層的制片人，沒什么發言權，不然一定要把《海街日記》給保住！唉，我還要去通知別的劇組成員，清水你自己先坐一會。本來好不容易請到了是枝裕和導演，現在又要突然暫停，搞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前輩慢走。”
看著桐原真司抓著頭發離開，清水徹端起已經涼透的茶杯，一邊抿著一邊分析當前的處境。
暫停連載，讓自己在永田町的部分人看來也還算“識相”，但《海街日記》這件事還是表明他們并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
今天是《海街日記》，明天可能就是七見奈奈美的漫畫，再往后就到了能年玲奈的紅白演出。
對方這么做，除了是對自己宣傳東電惡行的行為進行“懲罰”外，只怕更多的還是一種警告：你小子最好老實一些，不然我們有的是辦法讓你混不下去！
靠收買和脅迫來達成目的，這就是所謂的職業政客嗎？
輕輕嗤笑一聲，清水徹梳理著腦中的對策，突然注意到會客室的門被推開道縫，一個小小的身影鉆了進來。
“哦？美波，你今天也在啊。”
來人正是濱邊美波，她裹著件臃腫的羽絨服，脖子上還纏著圍巾，露出了通紅的鼻尖和白玉般的面龐。似乎是一路跑來的緣故，她額前劉海散亂，只顧著扶膝喘氣。
等捋順了呼吸，她也沒回應清水徹的招呼，反而板起小臉，鼓起雙腮，擰著眉頭接近。
如果換做是老師或者上司，這副表情還算有殺傷力，不過放在她臉上只會讓人覺得可愛。所以清水徹只是面色如常地幫她拍了拍肩頭的雪花，疑惑道：“今天怎么了？”
濱邊美波依然沒有回應，反而踮起腳尖越靠越近，讓自己氣鼓鼓的臉頰占滿了他的視野。就算這樣也像是不滿意，還在繼續接近。
在達到某條危險界線前，清水徹伸出手指，瞄準了她的額頭。
“唔”
下意識雙手抱頭，回過神時，濱邊美波就只看到清水徹似笑非笑的眼睛。
羞惱下用力跺腳，又心虛的瞄了他一眼，見他還是那副表情，也索性破罐子破摔，紅著臉大聲質問：“為什么要做這么危險的事？”
“哪件事？”
“就是…清水桑你的新書，為什么要寫福島的事？”
“那個啊…”
這是來找自己算賬的吧？《海街日記》暫停拍攝，原定給她的女主角也打了水漂，雖說表面上還有恢復拍攝的可能，不過也只是可能而已。她應該也是剛剛知道這件事，然后跑來找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吧？
想到這點，清水徹倒也坦然：“抱歉，這次連累美波你了。不過我保證，一定會想辦法恢復《海街日記》的拍攝。如果實在不行，我也會重新寫個劇本，還是由美波來做主角，怎么樣…”
“我問的不是這個！”
清水徹還沒說完，濱邊美波耳側的頭發就甩了起來。似是有些情急，她雙拳緊握，眼圈卻突然紅了。
“我…我聽經紀人大嬸和事務所的其他人說，清水桑的新書因為寫了福島的事，被一些大人物討厭，不光《海街日記》不能被改編成電影，甚至還可能…還可能…”
她低下頭囁喏著，話語中滿是猶豫。
“可能什么？”
“可能…可能沒法繼續當編劇，說不定就連寫書也不行了！”
聞言怔住片刻，清水徹避開她的探尋視線，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
“只是一點誤會而已，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嚴重。”
“可是…事務所的人都這么說…”
“那美波相信誰呢？”
“當然是清水桑，”雖是這么說，但她目光卻有些躲閃，“不過…清水桑能不能不要再寫了，好不好？”
“哦？美波也希望我不要再寫了？為什么？”
“嗯…那個…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表述，濱邊美波情急之下直接抓上了他的手，“媽媽之前說過的，看到危險要遠遠避開才對。”
“避開危險嗎？倒也沒錯。但在福島這件事上，大部分人已經在危險之中了。”
“讓其他人處理就好！那個…反正也不是清水桑你的責任。”
“其他人？”清水徹笑了下，“事故已經發生了兩年多，要是有人愿意負責的話，怎么會輪得到我？”
感受著她冰涼的掌心，清水徹繼續道：“也不是我覺得自己應該負什么責任。只不過，美波難道你不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嗎？犯下大錯的東電裝聾作啞，敷衍推脫，受害者礙于東電的權勢也一聲不吭，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哪怕明知道到最后大家都要完蛋，可雙方就是眼睜睜看著事情不斷惡化，毫無作為。”
“就像是小偷一樣，每次出了什么事，只要沒被明確的證據，就百般抵賴，各種推脫；即使有了證據，要么就裝作看不見，要么媒體上喧鬧一陣，不情不愿地推出幾個人鞠躬，再然后呢？明明事情還擺在那里，卻根本無人過問，就像是已經解決了一樣。”
“這個國家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正常一些，有點真正的廉恥心？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知道加害者要付出代價，受害者要敢于反抗？”
“美波，我沒想著承擔什么責任，那是東電和福島事故受害者之間的事。我只是想讓一切恢復到正常，僅此而已。”
解釋完一通，看到面前濱邊美波一臉懵懂，雙眼發直的樣子，清水徹心道：果然這些對她來說還是太早了吧。
不過注意到她依舊通紅的眼圈，不由心軟下來，摸了摸她的頭頂。
“總之，美波你也不用太擔心，很快就會結束了。想讓我放棄寫作，沒那么容易。”
“哼！”
雖然前面還迷迷糊糊，不過這句她還是聽懂了。用力吸了下鼻子，濱邊美波打掉放在自己頭頂的大手，“別再把我當小孩子！”
氣勢洶洶地說完這句，卻又像剛剛反應過來一般，臉頰瞬間通紅。為了掩蓋，又連忙低下頭去，裝出兇巴巴的語氣：“那清水桑答應我的，一定會讓《海街日記》恢復！”
“我盡力。”
“不是盡力，是一定。”
“好，好，我知道了。”
“哼。”
看著她仿佛貓咪一般趾高氣揚地走出門，清水徹忍不住扯起嘴角：果然還只是小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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