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編舟
“大家都在…啊，清水君，你也在。”
打開門后，眼前出現的人實在是有些出乎清水徹的意料。
“入江桑，石井桑，你們這是…”
“我們碰巧路過，看二樓還亮著燈，就上來看看。”
“原來如此，請進吧。”
“多謝了。”
清水徹關上門，回頭看向辦公室中央，許久未見的入江平一和石井修哉，正在向早見勝鞠躬行禮。
“早見社長，久疏問候！”
“入江啊，你們老局長最近如何，沒有被卷入清洗吧？”
“托您的福，沒有被牽連進去，”入江頓了頓，站直身體，神色頗有幾分不自然，“麻煩問一下，早見書房…現在怎么樣了？”
“現在…”早見勝看了眼手中的書稿，蒼老的臉上扯出點笑容，“總算是還有希望。”
“那就太好了！”
在清水徹眼中，他整個人看上去輕松不少。然而在這股歡欣情緒散去前，對著早見勝又是深深一躬。
“那我有個不情之請…早見社長，請務必讓石井加入貴社，拜托了！”
“等待，入江桑！您之前根本沒和我說過這件事吧！”
沒等其他人感到驚訝，石井先大聲喊了出來。
入江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語氣卻是帶上了幾分嚴厲，“石井，如果你在離開講談社后還想繼續編辭典的話，就只能來這里。”
“離開講談社？什么意思？”清水徹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我和入江桑一起從講談社辭職了。”
“為什么？”
“為什么？”石井抽動著嘴角，笑容中帶著輕蔑，“清水桑你還不知道吧？最近辭典局部門重組，神崎聰當上了課長，在那種人手下工作，是不可能編出像樣的辭典的。”
神崎聰…清水徹怔住片刻，回想起什么。
心胸狹隘，毫無能力，卻靠在清洗日語辭典課時的賣力表現，討得了新任辭典局局長的歡心。在他手下工作，絕不僅僅是編不出辭典那么簡單。讓這種人當上課長，入江和石井除非忍著羞辱在講談社茍且下去，否則就只有辭職一條路可以走。而做出這一任命，講談社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
清水徹剛想清楚這一切，那邊早見勝就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既然這樣就讓石井君暫且留下來。我們之前也編寫過一些辭典，只是后來沒人做，就放在那里…如果這次能撐過去，就讓他負責這一塊吧。”
“多謝早見社長！”
入江又要鞠躬，卻被早見勝攔住。
“入江，既然你也從講談社離職，那要不要考慮下我們早見書房…實不相瞞，我們最近走的人也不少，現在很缺人手。”
入江愣了下，最終還是緩緩搖頭。
“抱歉，早見社長。雖然很感謝，不過我已經決定回老家了。”
“入江！”
站在旁邊的岸田也忍不住開口。
“岸田，石井，”入江轉過身來，“還有清水君，你們不用勸我。”
與居酒屋中的痛苦與麻木不同，此刻他的臉上只有看開一切的平靜。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考慮過辭職的事…岸田你應該知道我是哪里人吧？”
岸田像是被定住，表情僵硬：“巖手縣。”
巖手縣，位于日本東北地區，在三月的大地震中受災嚴重。
“是啊，”入江嘆了口氣，“我是家里的獨子，父母在老家經營小酒場，一直盼著我能回去繼承家業。之前一直在猶豫，不過父母年齡也大了，家鄉也突然受災，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回去處理，所以那時候已經決定要辭職了，然而…”
清水徹注意到他看向自己，臉上浮出個苦澀笑容。
“然而，那時候辭典局突然決定要進行日本語大辭典的第二次修訂。我就想著…可能是上天眷顧，給了我最后一次真正成為辭典編輯的機會。所以又猶豫起來…”
“考慮了好久，果然還是想編完一本辭典啊…所以和家里說定，再在東京待一年，等到辭典修訂完成，無論如何都會回到巖手。只是沒想到…”
不顧逐漸沉重的空氣，入江強行打起精神。
“嘛，不過現在這樣也好，至少能照顧到家里。清水君你們也不用再勸我，我…是時候回去了。”
說著他再次向早見勝行禮。
“石井他雖然不善交際，但很有編寫辭典的天賦，勞煩早見社長您多多照顧。”
他站起身，又對想要說些什么石井修哉搖頭。
“石井君你不用送我，留在這里聽早見社長的安排，早見書房還有很多需要你的地方。”
再也找不到任何挽留的理由，眾人似乎只能看著入江平一轉身離開。
清水徹卻是突然想起件事，開口道：“入江桑！”
“清水君還有事嗎？”
拿起放在桌上的書稿，清水徹遞到他面前。
“我的新書完成了，入江桑不看一眼嗎？”
“啊，你當時來實習就是為了這本書吧，”入江恍然大悟地接過書稿，“我當時還想著辭典修訂會不會在你新書出版前完成…”
拿起書稿，他看到了第一句話。
“即便說荒木公平的人生——如果用人生一詞略顯夸張，那么且用職業生涯好了——全部都奉獻給了辭典，也絕不為過…”
突然怔住，入江平一好半天后才緩緩抬起眼睛，放下書稿。
“入江桑？”
“清水君，不用了，”他將書稿放回清水徹手中，嘆了口氣，“再看幾眼，恐怕我今天就回不去了。”
“就這樣吧，你的新書我會支持的。清水君，加油，不要輸給講談社，一定要大賣啊！”
感受到肩頭被重重拍了兩下，清水徹還沒反應過來，入江就已經拉開門，邁步走入了狂風大作的夜晚。
透過開門時的空隙，清水徹又看到了東京鐵塔頂端的紅色信號燈，在濃云密布的黯淡天空中，它更加明亮，也更加刺眼。
難捱的沉默中，還是早見勝走了過來，拿過書稿，在手中翻了好幾遍。末了，問出個問題。
“清水君，你這本書叫什么？”
驀然抬起頭，清水徹轉過身，看到了身邊的七見奈奈美、能年玲奈，看到了注視著這里的岸田正明、上井彩，看到了新加入的石井修哉，又想起了離開的入江平一。
最后轉向頭發花白的早見勝，開口道。
“就叫編舟記吧。”
眾人一起編織出小舟，度過眼前無邊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