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詞意

　　進入到了梅雨季節，即使是難得的晴天，空氣依然泛著濕氣。再加上夏日的高溫，使人不免產生了身處蒸籠的錯覺。

　　即便如此，去講談社的時候還是要穿西裝。這讓清水徹不得不感嘆，比起每年如約而至的天氣，還是所謂的“傳統”更頑固些。

　　在走廊上感受過一陣空調帶來的清爽，清水徹推開了日語辭典課的門。辦公室內，除了他的另外三人居然全部都在。

　　辭典修訂工作已經開始了有段時間，辦公室已不再是他初次見到時的整潔模樣。語言學方面的書籍，其他出版社的辭典，以及入江平一和石井修哉從各處搜集來的相關資料，幾乎要將所有的空間占滿，臨時增添的幾個架子也是搖搖欲墜。

　　即使是向來對這份工作頗為厭惡的神崎聰，此刻也拿著幾個文件夾裝模作樣。這讓清水徹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但也沒說什么。

　　關門聲吸引了入江的注意，他從尖聳城堡般高高壘起的紙堆中抬起頭，扶著眼鏡，花了幾秒才辨認出來人。

　　“清水君你來了，正好，現在開會吧。”

　　說是開會但也沒有個像樣的會議室，所有人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攤開記事本朝他看過去。

　　清水徹剛入座，就聽到他咳嗽一聲，開始講話。

　　“這段時間我們已經把之前的讀者來信整理完畢，里面指出的錯誤也在辭典上標了出來。另外也搜集了五六百個新詞匯，大概篩選出了兩百多個，計劃在下一版辭典中進行收錄，這方面要感謝清水君做出的努力。”

　　“沒什么，這是我應該做的。”

　　既然拿了錢，那就應當完成對應的工作。雖是一直秉持這個態度，但回想起幾次詞匯采集時的意外經歷，清水徹還是感覺心有余悸。

　　搖搖頭擺脫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那邊入江還在繼續介紹。

　　“…到現在，辭典修訂的前期準備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要進行最為重要的詞意編寫，關于這一點，我們…”

　　“等等，”清水徹帶著疑惑抬起手，“入江桑，編寫詞意要由編輯來完成嗎？”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那清水君以為呢？”

　　將手邊的字典翻開封面，清水徹指著“編寫委員會”幾個字下面的那些名字向他請教，“我一直以為是這些專家教授們的工作。”

　　“這就是辭典編輯比較不幸的地方了，”入江平一放下手上的筆，肌肉松弛的臉上擠出個無奈的笑容。

　　“實際上，專家們都很忙碌，通常沒有多少時間來專門編寫詞意。因此都是由辭典編輯們先寫出一版，然后交給他們進行修改，有些拿不準的詞語也可以向他們請教。”

　　“但是一部辭典里，你能看到的大部分釋義都是編輯們想出來的。而且專家也不可能了解所有詞語，比如年輕人中流行的那些。這時候就只能由辭典編輯來給出解釋。”

　　“不過在大眾眼里，總是上面的專家更引人注目，具體做事的人反而無人在意。也許哪里都是這個樣子吧。”

　　入江嘆了口氣，又打起精神。

　　“抱歉，說了些抱怨的話。”

　　將他口中編輯與專家的關系記錄下來，清水徹輕輕搖頭，“沒有的事，我學到很多。”

　　入江擺擺手，將話題拉回正軌。

　　“在這次修訂中，除了對新錄入的詞匯進行解釋，我在考慮能不能對一些常用詞匯的解釋進行修改，最好能提出和現在市場上辭典中完全不同的解釋…清水君，你有什么問題嗎？”

　　收回原本舉起的手，清水徹握著筆，再次提問到：“入江桑，‘不同的解釋’，指的是什么意思？”

　　“這個啊，該怎么說…”入江靠在椅背上，斟酌著開口，“有時候，雖然詞語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但可以有各種說法，比如‘右’這個字，大家都了解它的意思吧？”

　　清水徹想了想，點點頭，“確實如此。”

　　“不過真要解釋的話…清水君，你打算怎么說？”

　　“方向上的右嗎？嗯…”清水徹沉思片刻，想出個解釋，“右手一側的方向？不對，這樣是自己解釋自己。那…心臟相反的一側？也不對，世界上也有心臟在右邊的人存在…”

　　入江沒有開口，等著他給出最終的答案。

　　辦公室內沉默下來，清水徹苦苦思索著，終于，猛地拍了下手。

　　“等等，我想到了…攤開書籍時，奇數頁碼所在的一側!”

　　“嗯…”入江思考著，緩緩點頭，“這個解釋很好，不過我們現在采用的說法是…稍等，我找一下。”

　　“書寫‘10’時，‘0’所在的那一側。”

　　聲音從旁邊傳來。清水徹看過去，是先前一直沉默的石井。他面前沒有任何辭典，表情平靜到像是隨口一說。相對的位置上，神崎用眼角瞥著這邊，仿佛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哦，對，就是這個。”

　　入江放下了手中的辭典，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解釋。

　　“所以你也明白，相同的詞意會有不同的說法，辭典編輯的工作就是尋找出更合理，也更精確的那一個。這次修訂，我希望能在部分詞匯上達到這個程度，也就是比現在市場上辭典更為精確的程度。”

　　“我明白了，”記下這些，清水徹心中又冒出些許疑問，“不過這樣一來，會耗費比較多的精力吧，時間上來得及嗎？”

　　“關于這一點，我向辭典局在提交修訂方案是已經說明了，至少有半年時間可以專心思考詞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撐著書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按理來說，一次普通的修訂不用做到這種程度。不過，考慮到下次修訂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這次…可能就是我退休前能做點什么的最后機會，所以…拜托各位了！”

　　面對入江突如其來的深鞠躬，清水徹趕忙起身回禮，眼角的余光瞥到神崎居然也在行禮。

　　以他和入江的關系，再考慮到他對于這份工作的反感程度，當入江提出要某種程度上增加工作量時，他竟然沒有表示反對，這讓清水徹心中生出幾分詫異。

　　難道人的性格可以在短時間內發生劇變嗎？

　　這樣想著，幾人已經分別坐下，入江繼續介紹著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清水徹則是側眼打量起一旁的神崎聰。

　　他大大咧咧地斜在位子上，紙筆雖然在眼前攤開，上面卻是一片空白。望著辦公室內的眼神中滿是淡漠，仿佛這里已經和他無關。當入江講到關鍵時，臉上竟是閃過一絲譏笑。

　　見他要看過來，清水徹微微轉頭，收回了目光，只是將這份疑惑壓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