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入座辛園,這次雅集邀請的賓客眾多,攏共有四十余位。有些互相熟識的,眼下已攀談起來,有就地打坐參禪議論修行的,也有四處游觀欣賞這片名園的。
辛園北邊有座樓閣,曾被用來存放銀錢。據說因為錢太多,樓中一貫貫串錢的麻繩都爛斷了,眼下,樓前牌匾锃光瓦亮,便寫著“繩朽”二字。
繩朽樓畔的映月池邊,正有十余名仆人,舉著姜黃色的錦步障。錦帛遮攔間,有個明眸善睞的少女,梳著極高的靈蛇髻,襯得粉頸頗為修長。穿一身繡蛟的棗紅綺云裙,雞心領開得頗低,十分大方地展露出胸中溝壑,比外頭的雪還晃眼。這少女是靈璧公主李無上,大庸國三十余位公主里,當屬靈璧公主最愛出游,最風流,名聲最響。她瞥著曳地的裙緣,如今皇后躬先表率,六宮皆服浣濯之衣,這衣裙已浣洗三回,她嘟噥道:“洗過三回,顏色居然也還算鮮亮。往日丟掉了好些衣裙,如今想想,真可惜呀。”
“靈璧你如此節儉,德行不輸皇后啊。”長樂公主微微一笑,她年紀已四十有余,卻只在眼角生出了些許細紋,梳著奉仙髻,臉上畫著近年流行于宮掖中的時世妝,眉如蠶繭,頰若飛霞,唇紅欲滴,穿一身海棠千水裙,渾似壁畫里走出的人兒。
旁邊的宗室出女唐季蘭,沒繼承到長樂公主的艷麗,模樣更隨唐駙馬,儒雅端莊,梳著朝月髻,穿一身寶藍色云煙緞裙,看向身旁。靈璧公主身邊,是常被百姓喚作白龍女的姜濡,穿得最簡單,一身窄袖月白衣裙,幾無紋飾。這位奉宸大將軍府的小娘子,與靈璧公主交往甚密,當年曾同向北門學士郭太清學書。郭太清出身道門,為二人取了表字,也是道號,一個“無上”,一個“無惑”。
唐季蘭輕聲道:“也就無惑穿得最輕便。”
姜濡用手指撥開錦步障一角,打量辛園正門的方向,隨口說了句不過是為方便習武修行。
李無上瞧見姜濡那身素凈衣衫,又想起一件事兒,扯起寬袖展示給長樂公主,“阿姊,這個怎么樣?”
那袖口補著塊象牙色的云錦,錦上繡了只姿態靈動的青雀。
長樂公主托起李無上的袖子,輕咦一聲,點頭道:“是不錯。”
靈璧公主道:“日前德妃裙上縫了補釘,叫人瞧見,被朝野交口稱贊,還被史官記了下來。我便也依樣畫葫蘆,叫人補紉了一塊兒。這補釘的紋繡仿了青雀宮的神鳥,用了通經斷緯的針法,還點了翠鳥羽,好不好看?”
長樂公主放下那棗紅袖面,微笑道:“這一縫補,倒比原來還好看些。”
唐季蘭道:“靈璧公主創的‘拂翠’,玉京城中女子已爭相效仿了。不過靈璧公主用的是翠羽,她們用綠線,也像模像樣。”
“不用翠羽便不好看了。”靈璧公主笑了笑,“無惑,在看誰呢?”走到姜濡邊上,順著撥開的步障,朝園內瞧去。
姜濡道:“潘公這回也來辛園。”
這回答卻沒進李無上的耳朵,李無上明眸顧盼,打量園中諸生。涵青亭邊,一名布衣文人正觀賞茶花。這文士三十余歲的年紀,并不比其他人英俊,姿態氣質卻十分灑脫,仿佛迎風而立的一株青松。
“那是誰?”她指向涵青亭。
姜濡朝那邊一瞥,“哦,這人么,均渚謝凝之。”
李無上道:“楚樓秀士就是他?”
唐季蘭道:“此人好混跡青樓楚館,才名遠揚,不過他十分惜墨,就算向娼家贈詞,也只是口頭吟誦,從不落筆,似乎至今都沒傳出過什么墨寶。因此也有娼家自個作了詩詞,假以謝凝之之名的。”
李無上道:“我好像聽說過幾句,‘餐風游劍蜀,買醉下陽皋。問道楚樓里,坐懷珠玉腰。’這是他的詩句么?”
唐季蘭笑了笑,“我也沒聽過,但這詩句的確像是他的風格。”
“倒是個妙人。”
李無上瞧謝凝之幾眼,又看向其他地方,見到長得好看些的,便談論幾句。靈璧公主崇玄慕道,秉性風流,長樂公主亦然,二人交談間,說到男女之事,也口無遮攔。
這時,辛園正門處,一名面如冠玉,眉目帶笑的青年郎被唐先引進辛園。青年穿一身乾陀羅色僧袍,卻有一頭青絲,與唐先交談幾句,二人分開。李無上目光落到他身上,流連不去,那蓄發的青年僧人瞥見步障,正與李無上對視,遙遙一拱手,笑了笑,便去賓香閣落了座。
靈昌元諢,唐季蘭心間浮起這四字,輕聲道:“這假和尚。”
李無上道:“修佛修的是心,又不是非得剃成光頭。”
姜濡望李無上一眼,“怪了,你怎會維護他?”
靈璧公主笑而不答,目光跟著靈昌元諢,探入賓香閣。看見閣中捧著竹簡讀書的靈丘白微之,又看到白微之旁座那個綠袍黑靴的青年,靈璧公主道:“這郎君也長得俊俏,誰認得?”
“這卻是個生面孔。”唐季蘭搖頭。
姜濡聽到對話,循著兩人目光一看,“哦,這個是黎州清陵李澹。”
李無上與唐季蘭對視一眼,都搖搖頭,從沒聽過這號人物。
靈璧公主道:“無惑怎么認得他?”
“這人住在我家西邊的廢園里,也算是鄰居。”
“他有什么名作?”
“沒聽說過。”
姜濡說著,目光一動,一名鶴發雞皮卻精神矍鑠的絳袍老者被唐先引入園中。她與友人告辭,便離開步障,向那老者走去。
潘谷被唐先引入辛園,就看見了正對面的積玉山。辛園中假山頗多,這積玉山替代了影壁,落在正對園門的位置。此山的假山石,皆是浮玉青石,故有積玉之名。山上又有一株桃樹盤虬,一山一樹大小相襯,與傳說中的桃都山十分相似。
多年前,潘谷曾見過一幅桃都山圖,不過如今畫圖之人已在桃都山飛升二十余年,不在人間了。
作為市井傳說中的“墨仙人”,經常有人向潘谷求墨。作為一個制墨之人,潘谷平生最大的樂趣,便是看到自己的墨化為佳作。當年,他耗費十二年精力,為希夷山的《五圣千宮圖》制出顏料墨品。此事足以留名史傳,本是他畢生最引以為傲的事,直到二十余年前的辛園雅集中,他見到了畫圣。可惜的是,當年辛園一晤過后,再次聽到畫圣的消息,便是他已在桃都山霞舉飛升了。
“還記得當年辛園雅集,蘇絳真曾夸贊潘翁‘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當年辛園雅集里名士如云,不過如今這回,就只剩你我兩個老朽咯。”唐駙馬笑呵呵地將潘谷引過積玉山。
潘谷帶著隨侍的童子,笑道:“年輕人的雅集,老夫來湊熱鬧,頗有些不合時宜。只望如今的年輕人,還看得上我做的墨,若能促成一兩篇佳作,便算不枉此行了。”
唐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的年輕人風采比之我輩猶有過之,我看,一兩篇佳作,是潘翁說得太少了。潘翁且先入座,也可先去玉樞閣中看看我的藏品…”
說話間,白衣少女迎面走來,問候道:“潘公!”
唐駙馬見到姜濡,便與潘谷道別,回身迎接其他賓客,姜濡問候潘谷過后,殷切道:“日前到大相國寺拜望,卻不巧碰上潘公已經休息,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潘谷呵呵一笑,“你那天送來的瀛洲玉塵,恰好跟壺梁紫松相配,我已制成六兩紫玉光,”
這里邊有尊師徐仲皓的一半。”
姜濡笑道:“潘公見面就說這個,倒顯得我急切了,我拜望潘公,可不單單是為求墨的。”
二人說著話,童子跟在后邊,走向玉樞閣,有幾名年輕人也上前問候。
眾人欲結交潘谷,都是為了墨仙人制的墨品,不過在雅集既然沾個雅字,鮮有人會當面索求什么。文人墨客之間,你來我往,這邊贈以詩詞書畫,那邊回以筆墨花茶,都是雅債,需要做到“盡在不言中”。
那個綠袍黑靴的青年,聽聞了潘谷入園,也離開賓香閣,報上了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總算跟苦尋已久的墨仙人打了個照面。
潘谷數度停留,到了玉樞閣前,問候之人大都離去。姜濡這時問道:“說來壺梁公是懸空寺的神樹,可不會輕易落葉斷枝,潘公能取得一枝,真是了不起的機緣。用這神木燒成的松煙墨,一定也是神品。”
“墨再好,也不過錦上邊添花。”潘谷邁入玉樞閣的門檻,“當年王丹陽在梨山下,只靠一支鼠須筆,一張蠶繭紙,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油煙墨,那一幅劍書,卻震動朝野。歸根結底,能成就名作,看的還是執筆人。”
李蟬見過了墨仙人,一邊在心里尋思著求墨的事。那墨仙人新制了六兩紫玉光,若能蘊藏壺梁神木的氣機,也許真能讓他畫成筆君。不過,既有索求,就得先給那潘翁送禮。
他琢磨著該畫些什么,當作拜望墨仙人的贄禮,坐回賓香閣。旁座那靈丘鶴子,剛好把竹簡讀到末尾。李蟬一瞥,見到一段文字,丙戌,西都牧云:‘近聞西京訛言,有物如帽蓋,夜飛入人家,食人。”
他說:“這位郎君也好讀志怪?”
白微之把竹簡掛回腰間,點頭道:“往年大庸國鮮有妖魔現身,今歲正災妖頻發,我從靈丘走到玉京,途中見過不少妖魔之事,這才找了些志怪搜異類的書讀。”
辛園中的年輕英杰來自大庸各州,大都乘車,就算屈尊用腳,也得綁上神行甲馬,日行千里,比車馬還快,真一走一步過來的,算是怪胎。
“你是走來的?”
“你也是?”
“是。”
“這倒是緣分,值得對飲一杯。”
白微之拿起桌上玉壺倒出一杯酒,舉杯示意。
李蟬端酒飲下。
白微之用放下酒盞,袖口擦了擦嘴角,打量眼前的青年,又猶疑了一會,搖頭道:“不像。”
“怎么不像?”
“你臉白,哪有風吹日曬的模樣。”
李蟬微微一愣,笑了。
“我好夜行。”
“夜行撞鬼?”
“鬼倒也不可怕。”
“尤其貌美女鬼?”
“的確有。”
李蟬一本正經,白微之只當這廝開玩笑,莞爾搖頭,很快又收起笑容。
“我出靈丘后,見到不少災民,尤其秋末入京前,我過衢州,還見到了人相食的慘狀。且不說衢州,近來玉京大雪,街中也有凍斃之人,這桌上一顆莽吉紫柿換得的粟米便能救許多人命,怎么有人吃得下去?”
“若非親眼所見,所謂‘人相食’,不過一句話,三個字而已。”
“有理。”白微之點頭,雖覺得李澹喜歡說胡話,卻也聊得下去,“你何時進的玉京?”
“也在秋末。”
“卻沒見過你。”白微之望著李蟬,“你是黎州人,來玉京應該過了成崤關,也該過岐州了吧。”
“不錯。”
“咦,這時間…你可見聞了青靈縣之事?”
“只是有所耳聞。”
白微之略有失望,“你方才說鬼不可怕,我以為你說的是那昌平鬼主。”
“我沒見著昌平鬼主,不過也見了些別的妖魔。”
李蟬移開話題,說起途徑易州時見到的蝗神之事。二人就各自的途中見聞,交談起來。
賓客逐漸來齊,長樂、靈璧兩位公主上席,坐在上首。
那位唐駙馬作為一方名宿,入閣稱贊了后進諸生,又拿出藏品,供眾人觀賞,還誦讀了當年的《辛園雅集圖記》,將褚生與當年名士作比。那幅畫圣之作《辛園雅集圖》,唐先卻賣了個關子,當作壓軸,要等到宴畢才拿出來。
唐駙馬邀請褚生賞玩藏品時,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儒雅的青袍青年在一旁幫襯,是唐先的侄兒唐清臣。
唐清臣乃孟諸唐氏嫡系,生有異象,被懷胎兩年才離開母腹,生而能言,素有天才之名,曾得懸空寺龍游子點撥,久居棲梧山下,月前,以一篇闡釋修行的《照臨辭》聲名鵲起,得了個“棲梧凰兒”的名號。
不多時,果品茶點被撤下,賓香閣里擺上了酒宴,主持酒宴的人不知不覺便成了唐清臣。
酒宴未開,一只雪白鸚鵡飛到桌前,四顧一圈,昂首挺胸誦道:“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眾人稱奇,唐清臣解釋道:“這鸚鵡喚作雪衣娘,是常樂公主適唐駙馬時,從宮中帶來的。這位雪衣娘能誦詩四萬八千首,當年辛園雅集時,楊公為它作過一首詩的。”
坐在上首的李無上道:“雪衣丹嘴隴山禽,每受宮闈指教深。不向人前出凡語,聲聲皆是誦詩音。”
唐清臣微笑,“不愧是靈璧公主,記得一字不差。”
李無上一笑,喚了一句雪衣娘,橫臂接住飛來的白鸚鵡,“諸位不妨來玩個酒令吧。”
唐清臣道:“酒約的玩法有多種,靈璧公主說的是哪種?”
“倒也簡單。”靈璧公主蔥指逗弄雪衣娘的黑喙,“雪衣娘能誦詩四萬八千首,叫它隨便說一句,若說的是‘我尚少年新白發’,席間生有白發者,吟詩作畫、填詞作賦,若不能,罰酒三杯。若雪衣娘說地是‘羞顏未嘗開’,便是席間紅臉者受罰。若是‘翡翠屠蘇鸚鵡杯’呢。”她對雪衣娘笑了笑,“便要輪到雪衣娘你來喝了。”
“不勝酒力!不勝酒力!”白鸚鵡受驚,逃飛窗下。
唐清臣笑,“這酒令有趣,不知諸位意見如何?”
席間響起一片“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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