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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六:爭執

  與徐應秋匆匆一晤過后,李蟬離開舊皇城。元服禮已結束,宮城外依舊熱鬧,李蟬在下馬碑前尋到杜晉游,穿街過市,還馬于玄都驛內。又在玄都驛附近的食肆里頭,吃了碗羊肉湯,便與杜晉游告別。返回鹿鳴山時,天已黑了。

  書院各齋里還亮著燈,挑燈夜讀的書生比比皆是。不光學生,書院里頭的講書亦在讀經,崔含真也在其列。這位崔講書生性執拗,當初在署學里頭,他若肯退而求其次,拜入某處偏僻廟觀是不難的,他卻寧愿回玄明觀,來鹿鳴書院里,一邊當講書,一邊研習經書,至今都不肯放下拜入乾元學宮的念頭。

  燈油燒空半盞,崔含真的眼睛也開始發澀。這時正巧有一句經文使他隱約想起某個典故,但具體是哪個典故,又記不真切。便放下經書,滅油燈,起燈籠,出門往東,準備去書樓翻閱簡牘。

  一出書院門,崔含真便見到玄明觀西墻的石磚路上,走過去一道提燈的人影。這提燈的人,顯然是去西邊的舊學舍的。崔含真望見那燈光映照的面孔,心里邊浮現出“李澹”這個名字。

  午時崔含真到清心西院撲了個空,并未見到李澹,黃昏時便又喚來劉簡,確認那學生已不再心思動搖后,便把這事暫且拋到了腦后,沒想再特地去清心院跑一趟。

  這時在路上偶遇,崔含真卻不介意與此人說道一番。他腳步一轉,也走向舊學舍,待看到前邊那提燈者踏上了清心院的門階,崔含真更加確定了此人的身份,喚道:“前邊的,是李澹么?”

  李蟬在階前回頭,望見一個身量頎長的長須中年人,穿一身黑袍,是鹿鳴書院講書慣用的服色。他遲疑道:“是我,這位先生是?”

  清心東院里,劉簡正掀開水缸蓋,舀出一葫蘆瓢水,聽到院外一前一后兩道聲音,愣了一下,葫蘆瓢落進缸里,激得水面的木芙蓉左搖右晃。

  劉簡回過神來,外邊又傳來聲音。

  “崔含真。”

  “失敬,失敬,原來是崔講書。”

  “崔講書尋我何事?這外邊路黑,不妨進來坐坐?”

  “不是什么要緊事,就不麻煩你了。只是有句話,要提醒閣下。”

  階下,崔含真落著一張臉,一看就來者不善。李蟬眉頭微皺,這講書一幅興師問罪的模樣,著實也叫人對他難有好臉色。但只是皺了下眉,李蟬就說:“但講無妨。”

  這時,劉簡匆匆出了院門,見到階前對峙的二人。

  “你來得正好。”崔含真本意不想令劉簡為難,可既然三人都在場了,他也不會再顧忌這一層,直截了當道:“劉簡,這位同院都教你什么了,你再說一遍吧。”

  不遠處,幾個住在舊學舍這邊的書生聽到動靜,也提著燈籠出門觀望。見到是崔含真,眾書生便知道有好戲看了。這位崔講書性子直得跟戒尺似的,但凡對誰不順眼,必要揪著對方爭論一番,就連觀主孫景然,都跟他當眾吵過幾回。那清心西院里的李澹,才來了不到一月,總是獨來獨往,鮮有交際,也不知因為什么事兒,得罪了這位崔戒尺。

  劉簡本就欠了李蟬的指點之恩,結果卻給李蟬帶來了麻煩,慚愧萬分。眼下,又被那位直來直去的崔講書架到火上,不由急得面紅耳赤,一時卻不知該怎么解釋,只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二位,誤會一場…誤會…”

  李蟬見這情景,便知道了崔含真的來意。他原本是看劉簡性情熱忱,為人不錯,便順手幫了劉簡一把,卻沒想這也能招來麻煩。不用想,這位崔講書是來怪他越俎代庖的,他笑道:“原來崔講書是來謝我的么,不過我也是看到,書院里邊沒人給劉簡解決他練拳的毛病,就幫了他一把,順手為之的事,怎勞崔講書親自過來走一趟?”

  舊學舍的幾個書生,大都打心眼里對崔含真十分尊敬,可這位講書平時太過嚴厲,眾書生聽到有人當面暗諷崔含真,竟感到莫名的爽快。

  崔含真聽到李蟬的話,面色一滯,他雖怪李蟬誤人子弟,可李蟬教劉簡糾正行氣法,令劉簡暢通了氣脈,卻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冷哼道:“且不提此事,我來是要問你,是你教人刪改經書么?”

  崔含真此言一出,舊學舍輕呼四起。眾書生與幾天前的劉簡心思無二,都覺得刪改經書是大不敬。

  李蟬道:“崔講書這話說得嚴重了,只是讀的時候刪繁就簡而已,又不是真要改了經書去傳世的。”

  “大言不慚!”崔含真嚴厲道,“道門經書微言大義,一字一句都需反復揣摩,我輩讀經,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怎敢刪繁就簡?況且你自己讀經入了歧途,也就罷了,怎敢以左道授人?若壞了他人的道心,斷了他人的道途,你怎么擔當得起?”

  李蟬笑了笑,“我讀經的法子錯了,崔講書就讀得對了么,何以證明?總不能光憑崔講書伶牙俐齒,便能獨斷黑白了吧。”

  崔含真身為講書,大都只有學生聽他講的份,少有被人反駁的時候,當即有些惱怒,沉聲道:“世間讀書人,又有哪個不敬經書的?”

  李蟬知道,再爭下去,也多說無益。或許因為他來自域外,在他眼里,道門先賢就如石君說的那樣,是修行者里邊的聰明人。但聰明人再聰明也是人,而非廟中泥塑,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不容置疑。而大庸國里絕大多數學道者,偏偏要把道門先賢當做泥塑,頂禮膜拜。前賢效法天地,傳下經書,后人學經書,效法廟中泥塑,雖然學道的門檻低了,卻也容易背離本衷。

  李蟬雖如此想,但大庸國人自幼耳濡目染的想法,不是他可以扭轉的,便說:“崔講書這話,又講得偏了。何為敬,何為不敬?要說明白,也不算難。可要是再講偏了,恐怕一夜都掰扯不清楚。所謂處處垂楊堪擊馬,家家有路到玄都。崔講書怎么讀經,我管不到。我怎么讀經,也與崔講書無關。”

  崔含真搖頭道:“此言差矣!雖說萬法歸一,但人生苦短,若入了歧途,待醒悟過來,往往已時不我待。只有行于正道,方能穩中求進,乃至于名紀上清,身柄碧落!”

  說這話時,崔含真提高了聲音。他早發現四周有舊學舍的學生旁聽,借著這機會,便要講清楚道理,以正視聽。

  這位崔講書講得雖然氣勢堂皇,又是不假思索,便把“正道”兩字定死了。李蟬搖頭笑了笑,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崔講書說得也有理,今夜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崔含真道:“足下以左道授人,是誤人子弟,望莫再如此。”

  “不敢。”

  李蟬對崔含真一拱手,又拍拍劉簡的肩,示意他不要掛懷,便提燈穿門,回到清心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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