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內。
位于第三層的一間寬大的屋子之中,一個與鄯善王五官有幾分相近的年輕人正捧著一卷剛被侍衛禁兵送進來的木牘細細查看。
這年輕人大概也就十八九歲的模樣,頭發與胡須亦是繼承了鄯善王特有的自來卷。
他就是鄯善國的二王子察木,最不受鄯善王待見的王子。
鄯善王一共有六個王子。
大王子“甲斐”擅長騎射,因此拜了剛剛去世的夏哈甫將軍為師,學習兵法與武藝,大有成為鄯善國脊梁的趨勢,以至于夏哈甫將軍剛剛去世,甲斐便已經拿到了扦泥城守軍的兵符。
四王子“金全卓”精通佛法,也是拜了剛剛去世的普善法師為師,如今雖然只有一十六歲,卻已經能夠給信徒講經釋法,在扦泥城內擁有頗為廣泛的群眾基礎,如今普善法師不在了,他大概率將會接管伏魔寺,成為扦泥城內最具影響力的法師。
鄯善王亦是對這兩位王子寄予了厚望。
扦泥城的人普遍認為,只要不出意外,下一任鄯善王便會從“甲斐”與“金全卓”兩位王子中誕生。
值得一提的是,金全卓的佛門弟子身份并不影響他繼承王位。
因為小乘佛法與大乘佛法不同,小乘佛法的弟子允許結婚生子,允許食肉,基本與普通人的生活沒有任何差別。
而若是金全卓能夠成為下一任鄯善王,以他的身份與影響力,反倒更容易實現鄯善國的政教一體統治,在當今時代采用這樣的統治方式,可以實現信仰與法律的雙重控制,無疑將令政局更加牢靠。
至于剩下的幾位王子,與這二人相比就要平庸了許多,倒沒必要一一贅述。
值得一提便只有這位二王子“察木”了。
他是王族中的異類。
他不信奉鄯善國的國教“小乘佛法”,打了鄯善王的臉。
也不信奉鄯善國內還算比較有群眾基礎的“拜火教”,偏偏要信奉東漢后期才在中原開始盛行與發展的“道教”。
不過察木信奉的“道教”又并非東漢末年張角創立“太平道”與張道陵創立的“五斗米道”。
他只是借鑒了這兩個派別中的一些教義,以老子的道家正統思想《道德經》為核心,再以戰國末期諸多派別中最為強盛的“黃老派”為先例,選擇性的信奉道教思想在他看來具有非凡意義的內容。
所以察木認為,他信奉的只是最正統最原始的“道教”,而并非什么亂七八糟的派別。
他眼中的“道教”,便不應該有派別之分。
正所謂:“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
“道”蘊乃萬物之情,又是萬物之主。
天作之“道”,而人亦不過是“道”中的一環罷了,甕中之鱉井底之蛙而已,又有何資格對“道”進行區別分類?
因此在他看來,所謂派別也不過只是世間庸人的虛妄之舉,只會引天發笑。
若是教吳良知道察木的這番想法,定會立刻想起后世一句與他這想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話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看起來應該是同一個意思…
而察木之所以與“道教”結下不解之緣。
還是要從張角創立的“太平道”說起,當年黃巾軍遍布整個中原,以至于來往鄯善國的行商之中也出現了一小部分“太平道”的信徒,這些信徒一邊在此經商,一邊還不忘傳教,甚至打算在扦泥城內修建道觀。
鄯善國是個宗教自由的地方,哪怕將小乘佛法定為了國教,亦是從不干涉其他教派的傳教事宜。
也就在這個時候,才剛剛十歲出頭的察木接觸到了道教。
他見到“太平道”信徒在城內施粥傳教,也見到了“太平道”信徒使用“符水”與“咒語”給人治病,甚至還記下了那句朗朗上口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后來,中原便果真亂做了一團,鄯善國輕而易舉的完成了獨立,脫離了大漢的掌控。
自那時起,察木便對“道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身為高高在上的王子,他可以向來往于中原的行商提出要求,教他們為他帶來與“道教”有關的書籍,了解中原從古至今與“道”有關的知識,研究其中蘊含的真理。
于是久而久之,王族中便出現了這么一個異類王子:
他的房間里面貼滿了花大價錢從中原買來的黃色符紙,符紙上畫著各色各樣教人看不懂的奇怪符號。
母后身體有恙,他不立刻教人去尋醫師前來醫治,而是自己畫了一張鬼畫符,再燒過之后將符灰混入水中為母后服下,說是可以治病。
結果母后非但沒有痊愈,反倒開始上吐下瀉。
最后此事被鄯善王得知,教他跪下嚴厲訓斥之時,他口中竟還念念有詞,又說可能是自己沒有領會真正的道教精髓,又說可能是母后心中無道,因此才會是如此結果。
后來他又發現道家有一種叫做“食氣辟谷”的修道理念,正所謂:“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
為了驗證這種修道里面的可行性,察木決定以身試之。
于是他便教侍衛禁兵將他鎖在房內,真的開始絕食絕水,只進行自己悟出來的吐納方式食氣。
畢竟道家有一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終極理論,世間萬物本是互通互聯,氣既可生出世間萬物,何況人們食用的谷物與肉食,因此食氣而活理論上來說應該是可以實現的。
如此一餓就是三天,察木也算是有決心有毅力的人,已經餓的趴在地上動都動不了了,依舊不肯開口求助。
最后還是察木的母后發現幾日未見兒子,才從侍衛禁兵口中問出了原因,只得命人強行將察木從房內拖了出來,然后又強行喂了一堆食物,等他吃飽了感覺應該撐得住的時候,才安排了一頓“七匹狼”的關愛。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
察木卻依舊不知悔改,還將失敗的原因歸咎于自己的“悟性”。
自此他更加執著的拜托來自中原的行商為他收集有關“道教”的只言片語,更加執著的追尋著“道”的真理,進行著一切與“道”有關的嘗試。
久而久之,他成了鄯善城的異類。
他的母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多次請普善法師前來說法引導,非但無法改變他的心意,此子有時竟還用他那套“歪理”將普善法師駁的啞口無言、渾身顫抖。
鄯善王對他失望透頂。
其他的王子也瞧不起他。
甚至就連城內的百姓私底下都會將他當做笑料談資。
察木卻并不在意。
正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世間萬物皆應“自然而然”,人亦是如此,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應坦然接受“自然而然”的變化,“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方可見到“道心”。
如此一晃許多年過去。
其他的王子都已結婚生子,在鄯善王的授意之下處置一些政事,唯有察木年近二十卻還是光棍一條,終日躲在房內研究那些與“道”有關的書籍,繪制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嘗試那些只在書籍中出現了只言片語的道法。
他的母后倒不是沒有為他安排過親事,只是被察木以自己還沒有悟出道法中“房中之術”,不能“還精于腦”,不配享“夫妻之歡”的理由給嚴詞拒絕了。
此事之后。
就連他的母后都覺得察木已經“魔怔”,不再要求這個兒子,只求他能夠無憂無慮的度過余生即可…
看完了木牘上的內容,察木將木牘重新卷起,放在了壁龕中。
壁龕中已經存放了十多卷相同的木牘,這里面記錄的都是吳良等人這半個月以來在金匱閣中翻閱的書籍名錄,以及他們的一言一行。
枕著手臂靠在胡床上,察木面露疑惑之色,口中自言自語起來:“奇怪,這些漢人殺死夏哈甫將軍與普善法師的神秘力量,多半應是與道法有關,先秦的方術書籍中便曾記錄過丹爐崩壞傷人的事件,兩者看起來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他們在金匱閣中待了半個月,翻閱過的書籍并無奇特之處,一言一行亦是看不出任何得道高人的痕跡,是他們滴水不露,還是我猜錯了?”
“真想把父王身上那兩個青銅罐子討來好好研究一番,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證實這些漢人的‘道友’身份…”
“可惜父王肯定不會同意,稍有不慎他便會像夏哈甫將軍和普善法師一樣死無全尸。”
“現在,恐怕只有一個辦法了…”
將瓬人軍兵士留在王宮之內。
自金匱閣出來之后,吳良只帶上了幾名骨干騎上快馬直奔扦泥城東南方向的羅布泊而去。
現在他手中共有兩份地圖,一份是即將西出陽關時向當地人購買的一份地圖,另外一份則是到了扦泥城之后,拜托阿普丘為他找來的地圖,同時也是鄯善國官方認證過的地圖。
在這兩份地圖上,扦泥城的位置完全一致。
但對比之下羅布泊的位置、形狀、大小卻是略有一些出入,就連扦泥城北面的孔雀河河道走向,亦是有少許的不同之處。
吳良暫時將兩份地圖的不同之處,定性為誤差。
畢竟這個時代沒有衛星,繪制的地圖無論是比例還是地形總會存在一些誤差,就連曹軍目前使用的軍用地圖尚且如此。
當然。
相比較而言,吳良更愿意相信鄯善國官方認證過的地圖。
畢竟那幅在陽關向當地人購買的地圖,究竟是什么人繪制的,使用的方法又是否專業,都還是一個未知數,只能當做一個參考。
如此大約兩個時辰后,吳良等人便已經到了羅布泊湖畔。
說是咸水湖,但其實羅布泊中湖水的鹽分含量并不算高,肯定無法與吳良等人在白龍堆中遇到的那個不知名的小湖相提并論。
因為羅布泊并非寸草不生。
此刻湖畔便生長著許多郁郁蔥蔥蘆葦與芨芨草,靠近湖邊時還能夠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小魚受到驚擾四散游走,而在湖心,還有一些野鴨子與水鳥正在悠閑的游弋與捕食,一副生機勃勃的好美景象。
吳良走到湖邊,伸出一根手指在清澈見底的湖水中蘸了一下,而后放入口中品嘗。
確實略帶了一丁點咸味,但這咸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比海水的咸味還要淡了不少…
另外。
“鄯善王此前說近幾年羅布泊水域面積有所縮減,你們看出水域面積有所縮減的跡象了么?”
吳良回頭對幾名骨干問道。
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他想看看羅布泊水域面積縮減的情況如何,從而驗證這是否與樓蘭古國的神秘消息存在直接的關系。
可目前的情況是。
他并未看到一丁點因為水域面積減少而出現的淤泥淺灘,而正常來講,一個湖泊的水域面積縮減,湖邊便一定會出現因為湖面下降而露出的淤泥淺灘。
“羅布泊?”
眾人面露疑惑之色。
這個稱呼他們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是后世的說法,只有吳良一個人知道。
“也可以叫做‘幼澤’,反正指的都是這個湖泊。”
吳良并不在意這種無傷大雅的失言,笑了笑說道。
“反正老朽是沒看出來。”
于吉搖了搖頭,接茬說道,“這湖泊可比前些日子險些害咱們葬身湖底的冥澤大多了,若是水域面積有所縮減,定是非同小可,湖畔又怎會是這副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