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色的陽光透過窗縫灑落,照出一張遍布暗紅疤痕的臉頰。
舒服躺在床上的凱亞恩睜開了眼睛,猩紅的瞳孔掃過黃褐色的天花板。
轉過臉…發黃開裂的墻面,狹窄陳舊,卻還算整潔的房間,干草和亞麻布鋪成的床墊。
丑陋的臉頰,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卻發自內心。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他擺脫了無邊的黑暗,重回人世。
三十年來,他第一次像個正常人一樣睡了個安穩覺。
甚至做了個美夢——
夢中,這具非人的身體治愈如初,而他退出了“怪物殺手界”,在諾城做起了小生意,用攢下的錢買了房子,娶了個大屁股的老婆,再收養了一對淘氣的兒女。
一家人靠著小買賣,過上了簡單幸福的生活。
但終究是夢境,還是得回歸殘酷現實。
凱亞恩摸了摸血色干尸似的身體,搖搖頭。
換上衣架上灰色的襯衣、緊身皮褲,厚實的兜帽斗篷。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遮住臉頰的面罩和墨鏡。
全身上下漏出任何一個部位,大概會被諾城的人當成食尸鬼吧?
“卡茲——”
屋外陽光燦爛,從運河上吹來的晨風輕柔撫過臉頰。
凱亞恩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時值清晨,門前寬敞的院子里,年輕的蛇派獵魔人正在哼著小曲兒,動作嫻熟地用一只沾水的褐色軟毛刷,為那匹叫做維爾特,還沒騸掉的棕色公馬,刷洗油亮的皮毛。
馬兒享受著主人的貼心服務,舒服地翻起上嘴唇,露出一排潔白的大牙。帶著一連串“噗噗”的聲音和飛濺的口水,大牙觸碰獵魔人的脖子和臉頰,表達著親近。
而在它額頭的白色星斑之上,站著一只遍體藍灰色,有著栗紅色短喙,體型小巧可愛的珍珠鳥。
小家伙搖頭晃腦地引頸歡唱。
一會兒,又調皮地蹦跶到獵魔人黑色的短發間,筑起了簡陋的巢穴。
“嘰喳、嘰喳”,清脆婉轉的歌聲響個不停。
仿佛在為獵魔人加油打氣。
羅伊就這么頭頂珍珠鳥,揮舞著毛刷拍打馬鬃,笑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
目睹此景的凱亞恩,郁悶的心情稍微緩解。
遙不可及的美夢似乎還差了點什么——嗯,陪伴的動物,一只貓和一只狗就不錯。
凱亞恩動了動嘴唇,正準備打個招呼。
院子外突然沖進一個莫霍克發型、身形健美的女孩兒,風風火火地湊到蛇派獵魔人身邊,熱情地把他的手臂摟到了懷里。
又奪過毛刷,幫忙刷洗起來,期間小動作不斷,肩膀、后背不時觸碰同伴。
房門外,凱亞恩面罩下那張臉豁然凝固,揮動的手停在半空中。
這對年輕男女,竟然不分場合,當著一個九十歲單身漢的面打情罵俏?
男人搖頭哀嘆,不禁聯想到自己糟糕的處境。
當初自己在飛天雄鹿號上當保鏢,就打算存點錢就不干,取個老婆。
可誰想到會變成如今這副神憎鬼厭的模樣,別說是女人,水鬼都會嫌棄!
“上午好,凱亞恩!”羅伊輕柔地推開擠在身邊的嘻嘻哈哈的澤瑞坎姑娘,沖著男人笑了笑,“這兩天感覺如何,住的還習慣?”
“和硬得磕死人手術臺比,這里的條件簡直稱得上天堂!”
“那你該多睡一會兒,把過去漏掉的覺都給補回來。”
“我差不多睡了三十年,再加上這兩天,已經睡夠了。”凱亞恩苦笑著搖頭,那破鑼般的嗓音,和話里透露的意思,不禁吸引住坎蒂拉的目光。
不過姑娘謹記著同伴的提醒,沒有莽撞地提問。
凱亞恩頗為期待地說,“我現在只想到處轉轉,見識見識‘三十年后’的世界,…對了,貓鷲他們在哪兒了?”
“這個時間點應該守在藥劑店外,大概中午會回來…走吧,伙計,今天我成全你,一起逛逛諾城。”
羅伊把馬牽回了馬廄,又對著那只活潑的珍珠鳥叮囑了幾句,塞進馬鞍袋。
便離開了平民區的房子。
三人穿過曲折的小巷,路過一條古樸的石拱橋,來到河對岸的喧鬧的的商業區。
凱亞恩猩紅的眸子透過墨鏡,新奇地四下打量。
很長時間以來,這座自由之城、商業之都,都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更新換代。
相比于三十年前,此時的諾城無疑更加繁華,街道寬敞整潔,房屋優雅精致,有著紅色瓦片、漂亮花窗、潔白的水泥墻。
一路上,他見到的諾城人也比三十年前時髦得多,衣服的顏色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黑、灰、白三色。
艷麗的紫色、紅色、藍色,隨處可見,衣著風格百變,打扮光鮮亮麗,還搭配著戒指、腰帶、耳環、項鏈、頭飾…
諾城不分貴賤、仿佛人人都有一顆追逐時髦的心。
“在自由之城,只要不懶惰,總能找到一份工作,生存下去。”羅伊隨意地張望。
大清早的,街上已經行人如織…推著獨輪車運送貨物的苦力,一身絲綢長袍大腹便便、卻行走如風的商人,光著膀子滿身油汗的晨練者。
臉上充滿朝氣和干勁。
“反之亦然,如果好吃懶做,很快就會被淘汰,過得比下水道的老鼠更加凄慘。”
三人穿過了一排售賣蔬菜和干果的店鋪。
進入商業街的中心區域。
意外引起了附近永恒之火守衛的注意。
陽光正盛,凱亞恩這副渾身遮得嚴嚴實實的裝扮就顯得極為怪異,在講究包容并濟、魚龍混雜的諾維格瑞也相當扎眼。
再加上身邊野獸瞳孔的獵魔人,以及莫霍克短發、散發異域風情的澤瑞坎女士,這副組合委實引人注目。
兩名腰佩長劍,渾身鎖子甲的永恒之火士兵迅速靠了過來。
“站住!例行檢查!”
“請保持安靜!”
守衛眼帶審視上下打量,視線在凱亞恩身上逗留最久,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后者不由心頭一凜。
被關在“黑暗的監獄”,三十年與世隔絕,讓他非常不習慣這種過度的審視。
出于本能,肌肉自發地繃緊。
渾身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精悍氣息。
但羅伊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下巴長著淡青色胡茬,面孔稚嫩的永恒之火士兵向前邁出一步,正準備搜身。
卻被身邊同伴一把拽住了手臂。
另一位士兵,褐色的眸子在羅伊脖子上的蛇派吊墜,以及暗金的瞳孔上一掃。
耳邊回響起上級的告誡。
臉上忌憚一閃而逝。
“蛇派的大師,這家伙新來的,眼睛不好使認錯了人,打擾到三位,非常抱歉!”
他面帶歉意沖著三人頷首,硬拉著疑惑不解的同伴離開。
凱亞恩看得大為詫異,原以為那兩個守衛會為難自己一番。
在他固有的印象之中,除了那個滿是科學家、瘋子、冒險者的柯維爾和波維斯,無論哪個國家和城市,對待獵魔人的態度都相當刻薄。
難道三十年間,世道變化如此之大?
獵魔人糟糕的名聲得到了改善?
“羅伊…剛才是什么情況,我沒看錯的話,諾城的守衛居然向獵魔人妥協?”
“咱們剛來諾城的時候,處境也相當不妙。”羅伊欣然一笑,“可蛇派和貓派聯合了起來,向諾城的巨頭適當展示了力量。”
“諾城就有這個好處,用實力說話,只要拳頭大,就能得到相應的尊重!”
“自那以后,我們和平共處,井水不犯河水!”
“這就是團結的力量!”
羅伊富有深意的話語,灼熱的目光。
讓凱亞恩若有所思。
的確,他活了九十多年,從沒見過如蛇派這般,數人同行。
在過去,所有獵魔人都習慣獨自行動,沒有例外!
“難道這是現下的流行趨勢,團體合作?”
“到了!”
矮人施工隊叮叮當當的聲音響了起來。
三人看到了長街中央,店鋪以外的同伴——
奧克斯兄弟,雷索,弗利厄斯師徒。
貓鷲揮了揮手,拉著身邊瘦小清秀的男孩兒來到近前。
“上午好,凱亞恩叔叔。”
男孩兒頂著兩枚黑眼圈,怯怯地叫了一聲,一瞬間又想到那晚所見的恐怖面容。
“卡爾,是不是做噩夢了?”
凱亞恩打趣地說著,揉了揉男孩兒的短發,后者立馬渾身一顫,臉色慘白。
“貓鷲,看來以后你得增加點特別訓練,專門鍛煉這小鬼的膽子。不然幾個月后,他恐怕挺不過青草試煉。”
“還需要什么額外的訓練,每天看看你…”貓鷲挑了挑眉梢,一本正經地說,“不就是在鍛煉膽量?”
兩個人開懷大笑,在半空中對了一拳。
這位闊別五十年的老友比貓鷲想象中更加堅強。
經歷如此悲慘的遭遇,變成這般恐怖的模樣,往后只能“藏頭露尾”,卻絲毫不當回事。
蛇派三人也不禁面露佩服之色。
“對了,這家藥劑店是怎么回事?”凱亞恩好奇地往店鋪地探望了一眼,只看到幾個握著釘錘,對著墻壁滿臉虔誠的大胡子矮人。“難道幾位打算提前退休,轉戰商業領域?”
“蛇派兄弟買下了這個店鋪,而我入了一股…”貓鷲說,“一點小投資分擔風險,以后失業了,不至于餓死。”
“我也不瞞你,除了這家藥劑鋪,隔壁的歌舞廳也是他們的產業。”
凱亞恩聞言,墨鏡下猩紅的眸子閃爍異彩,他再老古董,也知道諾城商業區店鋪的價值。
“幾位難不成打劫了一個金庫?”
“哈哈,金庫倒不至于,”奧克斯擠了擠眉毛,“不過咱們的確聯手干了一票大買賣!”
“怎么樣,你有沒有興趣,掛個名?”羅伊見狀半真半假地說,“以后再有大行動,也叫上你!”
凱亞恩靠著墻壁認真思考了片刻,“那得等一段時間,等我找到飛天雄鹿號上遺失的圖紙帶給幾位大師,再抓住那個逃出實驗室的家伙,血債血償!”
“伙計,你應該先好好休養一段時間…”瑟瑞特說,“咱們一起想想辦法,能不能醫治你的身體。找找擅長的治療法術的術士,德魯伊,或者梅里泰莉神殿祭司。”
“沒錯,凱亞恩,報仇和圖紙都不急。”貓鷲也真誠地勸慰,“治傷要緊。”
“各位兄弟,多謝你們的好意,”凱亞恩卻只搖了搖頭,語氣苦澀,“但我的狀態自己知道,基本上算是被人剝了皮,傷口全部結痂、以一種畸形的方式愈合。根本沒得治!”
“而魔法也并非萬能。至少憑我這九十多年的經驗,術士、祭司,德魯伊的魔法改造也無法讓滿身疤痕憑空消失,重新長出光滑、完整的新皮膚,沒誰能有這種本事!”
羅伊聞言,又想起了另一回事。
后世,在索登山戰役之中,特莉絲·梅里葛德就遭受重傷,失去了滿頭秀發,身上多處燒傷。
哪怕經過咒語、瓊漿、圣器、藥物治療后,仍然留有少許疤痕,導致她后來不怎么敢穿最愛的低胸禮服。
被摘除眼球的菲麗芭也無法復原。
魔法的確不是萬能。
“我心頭有數,除非向迪精許愿,否則這輩子都得頂著這副面容。”凱亞恩語氣篤定。
“術士的確做不到…但別的東西沒準。”貓鷲突然頓了頓,
“什么意思?”
“諸位可還記得在無人之地威倫,從三巫嫗手中搶到的神圣橡實?”
“橡實是什么意思?”凱亞恩話語帶著一絲激動。
“一種魔法果實,具備強大的恢復能力。”羅伊給出了解釋。
他的戰利品包裹里至今還擱置著三枚橡子兒以及煮婆的手臂、金屬大勺子。
“橡子兒蘊含著神圣橡樹的生命精華,能治療一切傷勢,甚至長出斷臂,讓人重獲新生?”貓鷲補充了一句。
凱亞恩呼吸變得急促。
羅伊臉色猶豫了一下,“但這玩意兒副作用讓我有點無法忍受—吃下去就會喪失大部分記憶。”
后者聞言呼吸一滯,垂下頭糾結良久,手指開始發抖。
片刻后,重重搖頭,
“太遺憾了…失去記憶,那我還算是我嗎?好不容易從三十年的迷失中找回了自我,我不想第二次迷失…這個方法就免了吧。”
“對了,幾位的藥劑店開張后,還需要人手嗎?我想邊掙錢邊尋找圖紙和仇人,但以現在這副模樣,找個一般的工作很難!就算要接取委托,總得跟雇主見上一面,到時候肯定告吹…”
凱亞恩懇求道,
“我煉金技術還不錯…雖然被囚禁了很久,幾十年的經驗還在…上手練習后很快就能恢復到從前的水平!”
重新開始,總不能一直賴著別人蹭飯,他得找份穩定的收入。
羅伊看了一眼眾人,伸出了手。
“能有一位煉金大師加盟,求之不得!”
他心頭卻有另一番考慮,據他所知,凱亞恩被囚禁之前也是個狠角色,接過不少暗殺委托,手上的人命遠不止惡人和敗類。
可粗略試探之后,對方并非想象中脾氣古怪、行事乖戾,讓人難受的家伙,他懂得分寸。
不過考察遠遠沒有結束。
正好,蛇派前往凱爾·莫罕后,諾城的產業需要留點強力人士照應,貓鷲和凱亞恩無疑是最佳人選,還能順便為隔壁的歌舞廳保駕護航。
若凱亞恩在考察期仍然表現良好,眾人就能放心把他引入聯盟,一起為獵魔人復興的事業而奮斗。
“那以后,就請各位多多指教。”
凱亞恩用受損嚴重聲帶發出一道沙啞的笑聲,渾身透出一股輕松。
“你不嫌棄工錢低就好…而且同類越來越少,獵魔人就該互相照應!”
幾只手重重疊到一起。
凱亞恩心潮澎湃。
今天,無疑是他三十年來,過得最完美的一天。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信任,和無私幫助。
也許報完血仇,應該繼續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