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淞心跳仍急促,半晌才啞聲道:
“剛才,我夢到的那些…是你做的?”
清醒以后,他立刻意識到方才經歷的那些變故在邏輯上有多荒謬,可做夢就是這樣,再荒唐的發展在夢里都會莫名其妙地變得合理,讓人察覺不出不對勁,從而被異常逼真的夢境卷入情緒漩渦。
但怎么會有人能夠精準操控別人的夢?這個世界不知不覺已經這么魔幻了…嗎?
“不是哦。”
驚疑不定之際,盲女嗓音輕柔地回答道,“決定你看到什么的,是你自己。”
夏淞一怔。
他迅速回憶了一下(并因為針扎似的頭疼悶哼一聲),確實如此,夢里的那些大多都是他之前在車里做出的推斷,只不過當時的他理智尚存,很快自行否決了這些莫須有的臆想,而剛剛的夢卻把它們再度挖掘出來,且進一步妖魔化,于是負面演變成了一個個噩夢。
“感知,讀取,切斷,調頻…”
白袍盲女伸出手,指尖在半空隨意涂畫,說話像在唱歌,“人的情緒是不斷跳躍著的波形,而聲音可以調節它們。”
她歪頭“看”向夏淞,空洞的眼睛仿佛在凝視他,又仿佛只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么。
“我把你從‘回憶的頻道’調到了‘恐懼的頻道’,就是這樣。”
什么啊,說得我跟個收音機似的。
盲女奇怪的解釋讓夏淞忍不住在心里吐了句槽。
或許是吐槽的緣故,他好受了許多,沒再像剛才那樣驚恐不安。
…等等!
夏淞倏地提起一顆心,這才幾句話的功夫,他怎么就不知不覺放松下來了?難道剛才這個女人講話的聲音里也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的——
淺淺的、清脆的、像八音盒一樣的輕笑聲響起。
“深藍色。”盲女閉上眼睛,對著夏淞笑,“深藍色的里面是深紅色,像泥潭表面的氣泡,慢慢鼓起來,破掉,再慢慢鼓起一個新的…”
“什么?”夏淞茫然又驚異。
“以警覺和緊張為主,雖然害怕,但用冷靜把害怕一次又一次地壓下去,讓自己時刻保持著便于交流和思考的狀態。唔,你很強呢,也很敏銳。”
“!你到底是誰?”情緒被全然看破,夏淞的警惕已經完全表現在了臉上。
短短幾分鐘,他的表情變化恐怕比以往一整天還要多。
眼前這個家伙…怪人,徹頭徹尾的怪人。怪異的說詞,怪異的能力,不只夢里,哪怕在他清醒的時候也僅用三言兩語就讓他對她產生了親近感,而他卻始終對她的身份和目的一無所知。
危險又可怕,絕不能掉以輕心。
“好吧。”盲女從窗臺上輕盈地跳下來,夏淞這才發現她原先坐著的地方還擺著一把小提琴。
“既然被你發現了,并且這份發覺引起了反作用,那么…”
盲女的嗓音驀然一變,“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會停止安撫你。”
平板而冰冷的音色聽得夏淞不自覺皺了皺眉,如果不是親耳所聞,他實在想象不到除了刻意的模仿秀外,世界上還能有人發出這樣機械無感情的聲音。
啪嗒。
盲女按下開關,室內燈光從無到有,從暗到亮,不多時柔和過渡到正常的照明亮度,省掉了夏淞雙眼適應光線的功夫。
與預想的不同,房間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倒是角落里有一扇磨砂玻璃門,看著像是盥洗室。
“我猜儀器和顯示屏幕會給你帶來不必要的恐慌。”盲女平靜地說。
又道:“秦一科技特殊部門測評師,秦雨橋,負責對MN4001號產品總設計師,即‘千色’成員夏淞,進行專項考核與素質評估。”
一個姍姍來遲的自報家門。
聽到這句話,特別是聽到了那一串咬字清晰的產品編號之后,夏淞懸起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但過了兩秒,他肚子里的那顆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在你慶幸‘是秦一科技就放心了’和憂慮‘我剛才的表現是不是沒有通過考核’之前,我僅代表個人建議你先去洗手間冷靜一下,洗把臉,或者洗個澡,取決于你。”
秦雨橋不留情面地點破夏淞心中所想。
“…”夏淞尷尬地站起來,“好的,秦…小姐。”
“老師”的“老”字他實際上已經發出了前半個音,但即便是眼下的境況,夏淞也要堅持,“秦老師”的稱呼不是誰都能被這么叫的。
秦雨橋看起來并未對夏淞的改口有什么不滿,相反,她微微笑了一下。
夏淞不知道這些,他已經轉過了身,向著角落里的衛生間走去。
進門,雙手撐在洗手臺的兩側,抬頭。
鏡子里的家伙用“狼狽”二字來形容都屬于嘴下留情,夏淞看了他一會兒,垂頭嘆了口氣。
“太差勁了。”他低聲說。
稍作猶豫,夏淞摸了摸已被冷汗浸濕的后背,還是走進隔間洗了個熱水澡。
洗完他有點后悔,因為這里沒有任何換洗衣物,唯一能穿的只有浴袍。
浴袍…未免也太不莊重了吧。
雖說秦科一般不會介意外形著裝這種事,可這畢竟是重要的考核…嘖,剛才做出洗澡這個決定的時候為什么不想得再周全一點,我今天真是——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秦雨橋的聲音從天花板一角的小音箱里傳出,夏淞原地彈了一下,像一只受到驚嚇想炸毛,但因為毛發濕漉漉于是沒能炸開的貓。
“…秦小姐。”貓慢吞吞地穿上浴袍,慢吞吞地說,“我現在的情緒是怎么樣的?”
隔著幾十米都能對他的心緒變化做出反應,這位測評師的能力深不可測,他擺了。
“焦慮,沮喪,努力冷靜。”秦雨橋頓了一下,“和‘好在剛剛沒上廁所’的慶幸。”
夏淞:“…”
夏淞:“后面那句可以不用說出來的。”
秦雨橋笑了笑。
“這也是議題的一部分。”她的聲音恢復了柔和,“夏淞先生,你的包袱太重了,各種意義上。”
夏淞沉默。
隔了一小會兒,他問道:
“教官…程董派您過來考核我,就是因為我習慣隱藏自己的想法,而任何人都無法在您面前說謊?”
“我聽命行事,并不關注上級具體出于怎樣的考量。”秦雨橋輕描淡寫地回答,略過了前半句話。
夏淞慢慢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
他拿起一條毛巾蓋在頭頂,穿著浴袍走了出來。
房間的布置相較之前有了一些變化,柔軟細膩的地毯蓋住了冰涼的瓷磚,厚實的絨布沙發擺在中央,旁邊是一張實木茶幾,茶幾上放著加熱杯墊,上面是一杯熱可可,熱氣裊裊上升。
不遠處,秦雨橋背對著這邊,先前披散下來的長發此時用鯊魚夾草草固定在腦后,幾綹碎發隨意地垂在肩頭,另有一綹被她繞在指間。
夏淞踩上地毯,沒有坐進沙發,而是靠著沙發的側面癱了下去,半藏不藏地躲進陰影里。
他伸出手,用手背試了試馬克杯的溫度,隨后將熱可可捧進掌心。
“所以…我暴露的問題是什么?”
秦雨橋的聲音很輕,卻不知為何能精準地傳到夏淞的耳邊:“你認為呢?”
短暫的安靜后,夏淞提了一口氣:
“傲慢。又或者說,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秦雨橋靜靜地聽著。
“我的人生過于順風順水,沿途遇到的坎坷,比起那些真正的苦難,都像爽文里主角必定會遭到配角挑釁的制式劇情一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打臉翻盤的結局。
“我是一個被寵愛的幸運家伙。
“家境優渥,父母恩愛,學生時代被排擠對我造成的傷害基本為零,因為比起他們孤立我,不如說是我在孤立他們。
“我只有愛好,沒有夢想,是時晏給了我一個。
“他…那雙眼睛認真地看著我的時候,我就決定,我的夢想就是幫時晏實現他的夢想。
“我會用一生去做這件事。”
夏淞停下,抿了一口熱可可,飄升的甜膩香氣熏熱了他的臉頰。
“…好甜。”
“不喜歡嗎?”秦雨橋抬起手,輕輕戳了戳眼前虛無的色塊。
溫暖明亮的橙色海洋里,一滴滴淺粉色描繪出向日葵的輪廓,在玫瑰紅的淡淡光暈下聚起一道長長的花橋。
“時晏更喜歡。”夏淞沒有回答是與不是。
他短促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
“柳姐是個真誠的經紀人,為我們考慮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實事;老師的出現改變了一切,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們;教官的培養來自另一層面,如果說老師賦予了我們靈魂,那他為我們鑄造的便是足以承載這份靈魂的軀體。
“而我,我起初和隊友們一樣心懷感激,帶著惶恐和壓力——好的意義上——拼命努力,想要回應這份期待。
“卻不知不覺將自己擁有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夏淞的拇指摸索著馬克杯的杯壁。
“我走入了一個誤區,一個名為‘天道酬勤’的陷阱。”
他眼前浮現出那幾個看不清面容的少年少女被秦絕悉心教導的畫面。
“一直以來我都堅定地相信著:‘因為我拼命地努力了,所以收到的回報都是我應得的’。
“可事實上并非如此。
“在那5的努力之外,真正讓我、讓我們走到今日的,是95的運氣。”
“十四五歲什么都不懂,初涉娛樂圈就進了楊柳娛樂這個腌臜事和潛規則很少的公司,是運氣;第一次簽約就簽在了柳姐那樣負責的經紀人名下,是運氣;更別提后來遇到老師…”夏淞搖搖頭笑了一聲,“根本就是撞大運中的撞大運,概率不亞于隕石撞地球。”
“這些都不是一句‘我努力了’就能換來的東西。
“我只是幸運地規避了許多不那么美妙的命運節點,走上了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
他低頭,注視著映在暖棕色液體里的那張臉。
“被慣壞了,因此忘記了敬畏和謙卑。”
回應這句結語的是小提琴聲,那是一段悠揚而富有詩意的旋律,寥寥音符勾勒出和煦寧靜的春天。
夏淞閉上眼,任由思緒被這位陌生而強大的測評師撥到“平和的頻道”。
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種有效安撫情緒的手段。
少頃,琴聲漸弱,夏淞的腦袋倚靠著沙發扶手下面一點的位置,被熱可可浸潤的嘴唇吐出一點呢喃似的動靜。
“學無止境啊…”
同樣都是用音樂來帶動、引導聽眾的情緒,相比之下,他還是太菜了。
真不知道之前自己哪來的資本驕傲自滿。
夏淞發出一聲黑灰色的嘆息,再次主動開口。
“秦小姐。”他問,“您之前說的議題,是什么?”
“你已經解決了一部分。”秦雨橋回答,“你的自省比我預想中的要深刻。”
她笑了笑:“感謝你減輕了我的工作量。”
“我的榮幸。”夏淞把熱可可放回加熱杯墊上,“不過,這么看來,您評估的果然是心理素質?”
“大體上是的。”
“如果我沒通過考核,會怎么樣?”夏淞輕聲問。
秦雨橋那邊傳來翻頁的聲響:“夏淞先生,你之前都夢到了什么?”
“…直接無視掉我的問題了啊…”
夏淞皺了皺眉,有那么一瞬間不太舒服,旋即微妙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兀自嘀咕一句,將這件小事揭過。
“有些地方記不清了,但大致是三個,不,四個夢境。”
他一邊回憶一邊從最近的噩夢開始復述,說到“這個時間線上沒有我們”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說到“來的不是老師”和“老師根本沒來”的時候語氣多出幾分后怕,同時摻雜著一點細微的失落和委屈。
“最后,也是一開始做的那個夢,是…”
夏淞的聲音隨著敘述低沉了下去,他數次中斷,捧起熱可可,或是齒間泄出一聲自覺荒謬的笑音,隨后才接著繼續。
“——就是這樣。
“把自己看得過于重要,下意識覺得沒了自己事情就會全部亂套,都不知道該說是傲慢還是愚蠢了。
“但,不管怎么說,挑釁羅凌的事是我魯莽,我會引以為戒的。”
夏淞把杯子里剩下的那點熱可可喝掉,他平時根本不會說這么多話,除非在練rap詞。
秦雨橋對他的自評不置可否,只道:
“核心問題不在這里呢。”
夏淞舉杯的手停在半空,唇角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舔干凈的深棕色水跡。
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蹙起眉頭,將馬克杯放下,食指指節抹過嘴角。
“那是什么?”
“莫非我內心的恐懼源于我對自身能力的不自信,于是在夢里具象化出了一團糟的結局?”
說這句話時的夏淞語氣揶揄,明顯自己都不太信。
秦雨橋也輕輕笑了兩聲。
“怎么會。”她輕快地說,“你在自檢,特別是表述5的努力和95的運氣的時候情緒非常穩定,沒有任何低估自身價值和自我能力的成分。”
“更何況,在經歷過那么多場訓練、演出之后,如果你們中的哪個人依然感到自卑,只能說明秦老師和程教官的教導是失敗的。”
“——那就是更不可能的事了。”夏淞從容地接話道。
“正是如此。”
“所以,”夏淞挺起上半身,臉從陰影里露了出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完美主義。”
夏淞驀然頓住。
“因為太過在乎,所以在心里設下極高的標準,追求無可挑剔的表現。同時為了達成目標,你力求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確保它們全都按照你預想中的計劃發展。
“我在此之前查閱過一些你們的排練錄像。
“你很溫柔,夏淞先生。你的病態完美主義導致你會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無法容忍‘事情出了差錯’,但這份苛刻從未面向你的隊友,因為你打心底里相信他們即便犯錯也會在下一次做到最好。
“所以你們的彩排過程和諧而穩定,所以你的隊友們并未發覺異樣,也很難得知你私底下對燈光角度應該保持原樣還是下調5°、前奏是踩著反拍進還是正拍漸進、串場影像是淡入淡出還是直入直出等一系列精細的小問題反復深究。”
說到這里,秦雨橋停頓了兩秒。
“你的呼吸變成血紅色的了,需要休息么?”
“……”夏淞深深吸了口氣,“不,繼續吧。”
“完美主義和自卑是相似卻不相同的兩回事。”
秦雨橋將話題的走向從主題稍稍撥開一些,“你的自我否定并非源于低自尊、不自信、過度關注他人的評價,而是你將自己也視作計劃的一環,你平等地對一切出錯的環節感到強烈的不悅和不滿,并予以譴責。”
“順便一提,我能請問你之前走出浴室后隔了三秒鐘心情突然變差的原因嗎?”
“…沒有換洗衣物。”夏淞的聲音含在嘴里,“考核在我看來是需要嚴肅對待的事,即便沒有正裝也至少不該是浴袍。”
他已經明白秦雨橋的意思了。
“出于維護健康狀態、平復心緒和整理儀表等多重理由,我選擇洗個熱水澡,然而洗完澡后我發現沒有新的衣服可以換,這無疑是一個…紕漏。”
“事前考慮了那么多卻還是出現了失誤,于是非常不爽。”
夏淞的思緒略微飄蕩開,他想到羅凌那件事,想到笑得很茶(劃掉)笑瞇瞇的于藍,那家伙的確比他更思慮周全——他不嫉妒,只是感到有些別扭,因為這份默默的兜底和…嬌慣。
秦雨橋倏地瞥見一小塊翻涌的粉紅色實心圓,她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但實際上,這場考核并不會因為我穿什么就加分或減分,我也不需要保持什么體面。換句話說,我當時的顧慮和焦慮純屬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夏淞回歸話題。
“是這樣。”秦雨橋輕輕點頭。
夏淞吐出一口濁氣。
“我們剛才說到‘病態的完美主義會導致你不自覺地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
秦雨橋聲音柔和,“在這之中,‘不符合預期的事物’尤其明顯。你將它們視為失誤、錯誤,并將它們造成的客觀影響經由你的主觀從1放大到100,一意孤行地認為這一點紕漏必然會影響整體,決定最終的結局。”
“然后你在事情還未開始,或正在進行之時便開始焦慮。”
“就像你身上的這件浴袍。”
“…嗯。”夏淞悶聲應道,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類似的情況還包括你故意無視了我的提問——是故意的對吧。”
“是的。”秦雨橋誠實地回答,“我很抱歉。”
“話語被刻意忽視,這是比較常見的‘會讓人感覺被冒犯’的情況之一。但你的慍怒,比起個人的存在不被重視,倒不如說是‘在你的預想中,我會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我并沒有’。”
“于是我感到煩躁,因為事情沒有按我想的那樣發展。”夏淞接道。
又道:“再然后,我會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想:沒有回復是否代表著我的問題不該出現,亦或者,我的問題是否反過來為自己在這場考核里減了分。”
“不過,你當時就有察覺到不對勁呢。”秦雨橋說,“這很難得。”
“這不是什么值得夸獎的事吧。”夏淞嘆氣,“提示已經那么多,再意識不到未免也太…”
“不,這是非常值得夸獎的事哦。”
秦雨橋打斷他,“你看,又來了,你給自己定下的標準是‘我是一個綜合素質很高,綜合能力很強的人’,而在這樣的標準下,潛臺詞就會變成:‘感知敏銳這種事是我應該做到的’。”
“那么,以后哪怕有一次你覺得自己應該發覺,卻沒有及時發覺的情況發生,你就會挑剔自己,因為在你心里,你連本該做到的事情都沒有做到。”
低低的、微微帶啞的嗓音響起,和夏淞之間面對洗手臺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太差勁了’。”
夏淞的腦袋,一點一點蹭回沙發陰影里。
“我開始討厭你了。”他柔弱地說。
秦雨橋輕笑出聲。
“這是考核嗎,這是渡劫。”夏淞接著有氣無力地吐槽,“心魔渡劫。”
“這樣的說法倒也沒有問題。”秦雨橋從善如流地答道。
“哈…”
夏淞虛弱地吐著氣,虛弱地挪出來,把臉蓋到茶幾上。
“還有什么一并說完吧。”他拖著軟軟的長音道,“免得我今晚羞恥得睡不著覺。”
“…原來是被徹底看穿之后就會撒嬌的類型啊。”
“閉嘴。”
夏淞的耳朵泛起紅暈,“只有老師和時晏才有說這句話的特權。”
秦雨橋笑了兩聲:“好哦,我撤回。”
“那么,回歸正題。”她斂起笑音,“應對病態完美主義的策略是:告訴自己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這只是你們的出道演唱會,它雖然重要,卻只是一個起點。夏淞先生,意外總會來臨,計劃沒有變化快,你要允許自己沒有做到最好,因為每個人都有給自己留出上升空間的自由和權利。
“一下子達到極限,那么往后的每一次都要突破極限,長此以往,你面臨的挑戰會越來越大,你應對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
“焦慮和不安會將你壓垮。”
實木茶幾“嗯”了一聲。
“另外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秦雨橋那邊又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響,“你用計劃掌控一切,確保所有的事都如規劃好的步驟進行,包括自己。但是,越是束縛,內心就越會想要尋找突破口。”
“你了解過高地效應(HighPlacePhenomenon)嗎?”
“人站得越高,就越想往下跳的那個?”夏淞道。
“對。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對某一件事情恐懼到極點時,就會促使這件事情發生,以此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你不想你在乎的、深愛的一切發生任何意外,不想他們被可能發生的負面情況傷害,因此自發地想把所有危險的苗頭遏制住。
“然而,你越是這樣想,越會在內心深處極度懼怕的驅使下,主動且無知無覺地做出一些潛意識里覺得有可能將一切全部毀掉的行為。
“就比如…對羅凌的挑釁。”
夏淞閉上眼睛。
“正如節食減肥的人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崩潰并暴飲暴食一樣,你的完美主義最先困住的是作為主體的你自己,在這種膨脹到極致的掌控欲下,最先、最想要掙脫這份控制的,也會是你自己。”
“夏淞先生。”
秦雨橋輕緩地說,“不用那么勉強也可以的。”
長久的沉默。
大大小小的情緒色塊像積木組裝起來的海洋,翻涌著一朵朵棱角分明的浪花,它們激烈對撞,猶如無法嚴絲合縫的齒輪組,彼此擦出深藍色的傷痕。
秦雨橋抬手捂住心口,她感受到矛盾和掙扎,也感受到一種墻面漆塊剝落般的碎裂。
這個安靜的、痛苦的過程持續了很久。
最終,秦雨橋嗅到一股雨后大地特有的清新氣味,那是眼淚滑過臉頰的聲音,深深淺淺的綠色縈繞著軟嫩的土壤。
“…我知道了。”
夏淞從茶幾上抬起頭,他的嗓音很疲倦,但終歸是帶著一點笑的。
“感謝您的配合,讓我可以提前下班,不得不說這樣超出預計的意外真是令人驚喜。”秦雨橋道。
小提琴聲吻在她的尾音,這是一段婉轉溫柔的旋律。
等夏淞抹掉眼角淚痕轉過頭的時候,那位測評員和她的小提琴已經不見蹤影。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拿起椅子上的板夾。
一頁又一頁。
全是白紙。
“啪”的一聲,夏淞捂住臉,掌心泄出斷斷續續的無奈的笑聲。
什么啊。
真是…好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