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靜悄悄的。
陣陣婉轉動聽的鳥鳴聲顯得格外清晰,扶疏的枝葉隨風搖曳,傳出沙沙之聲。
陳牧坐在樹下,靜靜的思考。
對尸體的檢查還在繼續。
因為張阿偉的身份特殊,許尤新不讓六扇門參與,所以院內院外多是府衙的差役在看守。
“難辦啊。”
陳牧用拳頭輕輕砸著腦門,腦子里的線緒始終難以理清楚。
雖然他沒有親自參與尸檢,但剛才離開時大致一瞥,從死者心口的刀傷,以及尸體橫躺位置和周圍血液的噴濺范圍來看,很符合被人一刀刺死的場景。
而且府衙的仵作經驗還是很豐富的,如果斷定為一刀致命,那形勢對張阿偉很不利。
最重要的是,從張阿偉的表情來看,他是承認自己殺人的。
尤其還有個在場證人——小儀姑娘。
不過疑點還是有的。
比如小儀是昨晚被她父親賣給許吳青的,那為什么直到今天許吳青才想著去霸占對方。
而且正巧準備霸占的時候,就被張阿偉給逮到。
英雄救美固然很好,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時趕到,大多數英雄救到美人的時候,后者早就被敵人給玩遍了。
這會不會是一場陰謀?
是針對他的陰謀?只不過對方拿張阿偉開刀?
“頭疼啊,就不能讓我休息幾天嗎?”
陳牧長舒了口氣,站起身在院子里慢慢來回走著。
這座小院的墻壁由青磚和灰泥磊砌而成,兩旁的樹木有序排列,沿著院墻栽種著一些奇花異草。
微風拂過時,有股令人清醒的甘美之味,心曠神怡。
陳牧努力呼吸著新鮮空氣,試圖讓自己的大腦冷靜下來,找到拯救張阿偉的對策。
首先,決不能讓張阿偉被府衙帶走。
雖然被關入府衙大牢不會有生命危險,但難保不會有人在暗中使手段,折磨阿偉。
而且根據規定,府衙一旦定案后就會定下罪,交給刑部。
到時候再想翻案就麻煩了。
得想個辦法把這案子弄到六扇門來,多拖延一些時間。
“怎么辦…怎么辦…”
陳牧拼力思索。
驀然,他眼眸一亮,連忙將招手將王發發喊過來,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明白了,大人。”
王發發點了點頭,匆匆離開。
就在他離開后不久,一位身穿素雅長裙的美艷婦人匆忙前來,美麗的面容蒼白一片,滿是惶恐與不安。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孟言卿。
“小偉!”
看到被府衙差役壓著的張阿偉,美婦捂住嘴唇,眼淚瞬間決堤而下,便要沖上前去,卻被差役攔住了。
陳牧見狀,上前示意差役放行。
孟言卿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泛白,急聲道:
“陳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偉怎么可能殺人呢?一定是他們弄錯了,你快去救他啊…”
“你先跟我來。”
安撫住情緒激動的美婦,陳牧將她帶到小院僻靜角落,將事情的經過大概講了一下。
孟言卿拼命搖頭:“不可能的,小偉不可能殺人的,陳牧你最了解他了,他怎么可能殺人呢,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是…”
“你先別激動,我會救他的。”
陳牧按住美婦香肩,伸手擦拭掉對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連我都不相信嗎?”
望著陳牧真切的目光,孟言卿惶恐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
只是內心依舊很擔憂。
畢竟從陳牧的口吻來看,張阿偉殺人極有可能是真的,不管是不是誤殺,都會坐牢,甚至…被殺頭。
死得那位可是朝廷三品官員禮部右侍郎的兒子。
“怎么會這樣…”
孟言卿癱坐在石墩上,喃喃輕語。“或許,不應該讓小偉來京城,真的不應該…是我害了他。”
她的心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緊接著,按在冰冷刺骨的深潭里。
濃密的睫毛底下重又流出眼淚來。
陳牧俯身握住她軟綿綿的小手,語氣堅定:“有我在呢。”
男人溫醇的聲音給了女人莫大的心安。
她張開紅唇,欲要再說些什么,忽然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陳牧身后的花叢,嬌美的臉頰泛起蒼白之色,嬌軀顫抖。
“怎么了?”
陳牧察覺到美婦異常,朝后望去。
但身后除了一簇簇花枝外,并沒有其他詭異之處。
“眼…眼睛…有一只眼睛在看著我們…”
孟言卿渾身顫抖,指著花叢中露出的一只陰森森眼睛,嚇得想要起身,卻腿腳發軟無力。
眼睛?
陳牧莫名頭皮發麻。
他將女人擋在身后,用手中的鯊齒刀輕輕撥開花叢,一股冰涼的寒意瞬間從脊背爬出。
只見花圃土地縫隙間,一只繃大的眼睛冷冰冰的盯著他們!
尸體!
這下面有尸體!
陳牧連忙朝著遠處幾個六扇門捕快大喊:“來人!”
那幾個捕快聽到喊聲,匆忙前來。
陳牧指著花圃之地,冷聲道:“挖!給我小心挖!這下面埋著尸體!”
尸體?
那幾個捕快面面相覷,連忙解下腰間的樸刀開始挖,很快一具尸體挖了出來,是一個女子。
只不過女子身體腐爛較為嚴重,尸體大部分軟組織都被蠅類幼蟲所吞噬。
但奇怪的是,她的頭部卻保存的稍微完好。
尤其是眼睛。
雖然角膜完全模糊,但給人一種很陰森的感覺。
“從頭下尸體腐爛程度來看,至少死亡有七天,暫時還看不出致命傷,可是為何她的頭部…”
陳牧擰緊眉頭,伸手去觸碰額頭。
很涼!
非常涼!
不像是那種被冷凍過的,反而是體溫低下后的一種狀況。
此時,府衙的其他捕快也圍了過來,包括聽到動靜的禮部右侍郎許尤新與府衙官員。
孟言卿秀頰慘白,捂著嘴唇躲在一旁,不敢去看。
“咦?”
陳牧身邊的一位捕快盯著尸體女人頭部,似乎認出了對方,不確定道。“好像是秀兒。”
“秀兒是誰?”陳牧詫異。
捕快忙恭敬道:“大人,卑職以前在王大猛王領班手下待過,曾見過他妹妹幾次,叫秀兒。感覺這女人跟他妹妹很像。”
王大猛…
陳牧目光微微閃動。
這家伙在他上任第一天就擺譜,結果被他暴揍了一頓。
后來聽說這家伙得罪了禮部右侍郎的兒子,被對方打殘,然后冷天鷹直接將他逐出了六扇門。
之后便再也沒見過這家伙。
如果這尸體真的是他妹妹,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去查查,究竟是不是王大猛的妹妹。”
陳牧沉聲道。
“讓府衙去查吧。”許尤新淡淡道。“這案子就不勞陳大人費心了。”
陳牧直視著他,欠身抱拳:“大人,下官認為這案子有些蹊蹺,而且這尸體既然是在令郎小院內發現,那就跟令郎脫不了干系。下官認為——”
“我兒子都死了,你還打算尋他問案?”
許尤新冷冷盯著陳牧。“而且本官聽說,那位殺我兒子的捕快是陳大人的兄弟,這么快就急著救他嗎?”
聽到這話,陳牧便明白這許尤新是完全不信任他了。
甚至可以斷定,有人在背后說了他的壞話。
陳牧無奈道:“許大人,下官的查案雖然說不上有多厲害,但是能成為六扇門總捕,終歸是有些能力。下官覺得,這背后一定有什么陰謀,令郎的死或許有蹊蹺。”
許尤新深深看了陳牧一眼,淡淡道:
“本官聽過你的名號,但也知道你極為護短。涉及到你兄弟一案,即便跑到皇上那里去,你也應該回避,這是規矩。”
這家伙真的是老頑固啊。
陳牧暗罵一聲。
幸好他想了一招無賴法子。
正說著,門口一大批身著墨色玄衣的冥衛忽然涌入,領頭的正是朱雀使身邊的護衛長——黑菱。
在她身后,則跟著王發發。
看到涌入院內的冥衛,許尤新和府衙官員們皆變了臉色。
“許大人。”
身材高挺的黑菱來到許尤新面前,拱手行禮。
許尤新眼神凝起,方正的臉龐上擠出一絲笑容:“不知黑菱大人前來所謂何事。”
黑菱聲音冷漠:“我們朱雀堂正在調查一件案子,此案人員涉及到張阿偉,所以前來帶走他。”
許尤新猛地看向陳牧。
那眼神好似銳利的刀刃,欲要刺穿對方。
無論京城內外,任何案件只要被冥衛接管,其他人是沒有權利去要的,這就是特權!
“好,很好…”
許尤新哼笑幾聲,淡淡道。“本官可以讓黑菱大人帶走張阿偉,但是…張阿偉殺人兇手的罪名,可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如果朱雀大人執意要以權謀私,那我只能將此事參于圣上。”
聽到這話,黑菱眼皮一跳。
這是在施壓。
目前許尤新在朝堂中屬于中立集團一員,倘若這件事惹怒了他,他極有可能投向于皇上一方。
但想起朱雀大人的吩咐,黑菱面無表情道:
“放心,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楚,到時候一定會給大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但愿如此。”許尤新淡淡道。
“帶走!”
黑菱揮手。
身后冥衛上前將張阿偉架起,那幾個捕快也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
孟言卿也跟了上去。
待冥衛離開后,許尤新看向陳牧:“陳大人,既然你執意要查案,那本官便信任你一次,只希望到時候你不要為了自己的兄弟,而做出傻事。”
“放心吧許大人,我心里有數。”
陳牧想了想,提出了一個要求。“既然都到這份上了,能不能讓我檢查一下令郎尸體。”
“可以。”許尤新這次沒有阻攔。
“多謝。”
陳牧拱了拱手,重新進入屋內。
他先仔細查看了一番房間內的情況,被踢翻的凳子、拽裂的床帷、扔在地上的長條方枕、碎裂的花瓶…
巡查完后,陳牧才來到尸體面前。
尸體上的尸斑已經開始浮現,呈局限性,境界清晰,基本在低體位出現淡紫色小斑點。
死者的體溫還有殘余。
尸僵并不嚴重。
角膜清亮。
陳牧檢查完后,基本確定死亡時間在一時辰左右,隨后他又仔細盯著傷口。
傷口正中心臟位置。
應該是刺中心臟,導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陳牧拿起旁邊的兇器,也就是張阿偉隨身佩戴的樸刀,從刀尖血跡來看,大概刺入了六寸左右。
這個深度完全可以刺入胸腔,致人當場死亡。
在許吳青的肩膀處有幾道青淤,是人的手指掰過的痕跡。
陳牧將刀握在手中,退后了幾步,腦海中演練著當時兩人發生爭執時的情景:
張阿偉沖入房間,看到許吳青正趴在小儀身上撕扯著對方的衣服,然后怒氣沖沖下,將許吳青拉開。
準確說是張阿偉一只手放在許吳青的肩膀上,直接猛力拽開,這才使得淤青還在。
許吳青踉蹌退后,踢倒了凳子…
兩人言語爭執中,許吳青隨手拿起旁邊桌子上的花瓶砸去,被張阿偉擋開。
隨后張阿偉便要帶著小儀離開,許吳青上前阻攔,被張阿偉一把推倒在地上,但之后…
陳牧眉頭擰成了‘川’字。
之后張阿偉突然拔刀,直接將還未起身的許吳青給刺死了。
為什么突然要殺人?
是許吳青說了什么話,刺激到了他?還是…張阿偉被人控制了?
陳牧想不明白。
看來這些只能等回去后再問了。
僅從目前的表面信息來看,形勢對張阿偉太不利了。
在屋內再次細心搜尋一遍后,陳牧只找出了一些女人的褻衣,以及一些首飾,便離開了房間。
屋外,小儀姑娘重新披了件衣服,眼睛紅腫。
“先把她帶到六扇門去。”
陳牧吩咐完后,來到許尤新面前,歉意道。“對于令郎的死我很抱歉,請許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給令郎一個交待。”
“殺人償命!”
被丫鬟攙扶著的美貌婦人,應該是許吳青的娘親,指著陳牧厲聲道。“別以為有冥衛出面就能保住那小子,限期之內若查不出案子,那小子必須給我兒償命!”
陳牧看著美貌婦人,淡淡道:“放心吧夫人,此事絕對會公事公辦。”
目光掠過之際,陳牧瞥見女人細膩白瓷般的手腕上似乎有一個黑色蜘蛛般的紋身,倒也沒在意,轉身離去。
轉過街角,陳牧看到黑菱正在等著他。
“陳大人,張阿偉我先押去朱雀堂了,那里是最安全的,而且也不容易被人說閑話。”
黑菱說道。“您若想問話,最好去朱雀堂審問、”
陳牧嘴角帶起感激笑容:“這次真的太感謝您了,也感謝朱雀使大人,回頭我一定厚禮相送。”
“禮物就不必了。”
黑菱擠出一絲笑意。“你還是擔心一下你那位兄弟吧,死的是禮部右侍郎的兒子,可不是普通人。若期限內洗不掉你兄弟身上的冤屈,我們冥衛也幫不了你。”
“我明白,這次給你們添麻煩了。”
陳牧苦笑著點頭。
對方透露的信息很重要。
許尤新在朝中的地位可能不淺,若讓他進入皇上的陣營,太后也會不滿。
所以不會因為一個張阿偉,而損失政治籌碼。
跟著黑菱來到朱雀堂。
進入一間小屋子里,便看到張阿偉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而面前孟言卿也抹著眼淚。
“陳大人,你們先聊。”
黑菱貼心的關上屋門,轉身離去。
看到陳牧進來,張阿偉低下頭不敢看他,頗有種無顏面對的樣子,啜泣聲不斷。
“所以人真的是你殺的?”
陳牧走到張阿偉面前,冷冷問道。
孟言卿粉唇微張想要說什么,可最終還是沒能開口,蔥白的玉指緊緊絞著衣裙。
“說話啊。”陳牧皺眉。“一個大男人你能不能別這么孬。”
“是…是我殺的。”
“嘭!”
張阿偉被踹到了墻根。
孟言卿驚叫一聲,想要上前,卻被陳牧拉住手腕,拽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女人怒瞪著男人的背身,漸漸的,又黯淡低頭,不再說話。
秀頰上淚光閃閃。
陳牧拉了張椅子,坐在張阿偉的面前,淡淡道:“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說出來,聽著,是詳細,一個細節都不要錯過。”
張阿偉低垂著腦袋,沉默半響后,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整體事件與之前王發發講述的并無差別,而行兇過程也與陳牧推斷的很一致。
只是殺人時的細節,卻讓陳牧有些意外。
“當時你之所以突然發火,是因為許吳青威脅你,說要辱你娘親,所以你才殺了她?”
陳牧皺眉問道。
張阿偉默默點頭:“本來我是打算帶著小儀離開的,但是那家伙一直辱罵,說要把我娘親抓來…總之,我當時腦袋一熱,就…就殺了他。”
“小偉…”
孟言卿神情復雜,眼神里滿是苦澀。
陳牧深吸了口氣。
因為家庭的緣故,張阿偉對她娘親十分敬愛,平日里也是極聽孟言卿的話,除了那次從鞠春樓領來了小蕁姑娘。
如果平日里人們辱罵他的娘親,這家伙也會急眼。
但是!
絕不會到殺人的地步。
更何況當時還有小儀姑娘在場。
不對。
這里面還是有問題。
陳牧凝視了張阿偉許久,忽然開口:“小子,你娘親其實是個蕩婦你知道嗎?她到處勾引男人!”
聽到這話,房間內兩人全都呆住了。
孟言卿捂住嘴唇,不可置信的看著陳牧,大腦一片空白。
而張阿偉也愣住了。
望著陳牧臉上的譏諷之態,他手指緩緩蜷縮扭曲,眼眸里釋放出無數的怒意,苦苦壓制著。
額上的一條青筋漲了出來,臉上連著太陽窩的幾條筋,盡在那里抽動。
陳牧俯下身子,一字一頓道:
“她本來就是個見了男人就挪不開眼的蕩婦,老子今晚就弄了她,扒了她的衣服,讓她在大街上像妓——”
“我殺了你!!”
原本蜷縮跪趴在地上的張阿偉如餓極了的狼撲來,一把掐住陳牧的脖頸。
“小偉!”
孟言卿嚇壞了,連忙撲過來想要拉開張阿偉,然而就在她目光觸碰到張阿偉的眼睛時,卻呆住了。
只見張阿偉的眼睛猩紅一片。
沒有眼白。
完全是一片血紅色,仿佛是地獄里滲出的血水,讓人看了頭皮發麻,無比恐懼。
陳牧一腳踹開。
張阿偉瘋了似的想要爬起來,完全化為野獸。
聽到動靜的黑菱打開門,看到眼前情形后,甩手扔出一條鐵鏈,將張阿偉鎖住。
后者瘋狂了片刻,漸漸冷靜下來。
雖然眼眸里依舊還有怒,但更多是茫然,就好像被抽掉記憶后又恢復的人。
“班頭,我…我…”
張阿偉嘴唇顫抖。
陳牧走到他面前,仔細盯著對方已經恢復正常的眼睛,然后扯開衣服查看,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手腕上——
一只黑色的蜘蛛紋身!
“這紋身是哪兒來的。”陳牧冷聲問道。
紋身?
張阿偉一怔,低頭望去:“什么紋身?”
黑菱好奇之下也走過來查看,但什么都發現:“陳大人,你說的是什么紋身?”
“你們看不見?”
陳牧皺起眉頭,將孟言卿拉過來,指著黑色蜘蛛紋身。“你也看不見?”
孟言卿搖頭。
陳牧懵了,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能看見,難道是我出現幻覺了?
等等!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小院里,許夫人的手腕上似乎也有一個。
“不好!許大人有危險!”
陳牧面色一變,急忙沖了出去。